巫行云一看见李秋水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欣喜之余,忽地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寥感。这感觉初时一点也不明显,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于是她还是高高兴兴地、以胜利者的姿态跑去寻找无涯子,没话找话地与他聊了一阵——琴、棋、书、画、经、史、文、辞…巫行云将所有她能想到的话题都挑出来,打扮成无涯子可能喜欢的模样, 一面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抛出去, 一面留神地窥看无涯子的反应。
无涯子的反应很温和,一如以往, 师姐说什么,他也就跟着聊, 聊的时候带着有癖者特有的热情, 却又不超出为人师弟应有的拘谨。这在以前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兼杂了文人的风度与武人的开朗,但在现在的巫行云看来,未免有了一点点无趣。
这一点点的小无趣慢慢地如发面一样发开膨胀,就变成了一点点小小的不耐烦,而就在这不耐烦之中,巫行云骤然察觉了那一点点之前并不曾察觉到小寂寥——没有了对手的衬托,战利品的滋味就不再丰美。
巫行云知道这想法很危险——师弟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她之间的感情也绝非儿戏,怎么能用“战利品”来形容呢?诚然,以她与李秋水之间的纠缠来判断, 宣称这过去的数年是一场“战争”也无可厚非。但她跟师弟之间的感情, 绝不是区区一句“战利品”就可形容的。他们之间的感情, 当如诗中所诵,是一种两小无猜、纯洁美好的感情,等他们白头偕老之后,说不定也可以作诗流传——师弟那么有才,填一两首小词,写一两篇短诗,量也不在话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到那种可能的未来,感觉到的不是如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纯洁美好”,却是一种淡淡的寂寥。
两个人的未来,倘若没有了李秋水…或者说,没有了李秋水与沧海,那该多无趣。或许她可以宽宏大量地容忍这一对姊妹继续留在门派之中——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但若是这样,巫行云始终还是要防着李秋水。
诡异的是,一想到“防着李秋水”这五个字,寂寥感忽地又不翼而飞了,胸膛中无端地充满了昂扬斗志,像一只骄傲的凤凰,在梧桐上栖息歌唱,却远不是为了在下匍匐的百鸟——巫行云相信,高傲的凤凰肯屈尊纡贵、暂开尊口歌唱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找到,梧桐林中其他的同类。
巫行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李秋水的动静。早餐、午餐、晚餐三顿饭时,有意无意地与李沧海搭话、探问她那因为巫行云心知肚明的原因闭门不出的姐姐的动向,出门、回房时,有意无意地经过李秋水的门外,晚上起夜,有意无意地,便走到窗边,悄悄向外一看,看看李秋水会不会恰好推窗、赏玩天上的月亮或星星或黑夜或阴云——但若是那边真的传来动静,哪怕只是蟋蟀在草叶子上跳了一跳,巫行云都会吓得缩回来,好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了现行一般,而与内心的荏弱相反的是,在面子上,她越来越强硬了。
“秋水师妹今天也在发奋闭关呀?”这是她近来常说的话,说话时嘴角勾起、眉眼弯弯,好一副慈眉善目的大师姐的模样,听话的人总是给李秋水送饭的李沧海,地点也奇妙地总在李秋水的房门之前,巫行云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也足够清楚地传到房间里面。
然后房间中有时——仅仅是有时——便会发出一阵轻微的,似人声又不似人声的“哼”来,隔着房门,那一声飘渺得宛若水中之月,除了捞月者本人,没有任何人能明白这月亮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被幻想出来的,但巫行云却总被这偶然的一声所打动,得意洋洋地向内一瞥,从头到脚,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也只有在这时候,巫行云才会觉得无涯子格外顺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别人的玩具般的光辉。
不过这样的喜悦也不曾持续许久,因为李秋水闷闷的哼声越来越少,而巫行云对无涯子也越来越不愿留意了——她更关心的,是忽然之间成熟了许多的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