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大帝死后，明月皇后只活了三年，就病重而逝。

独孤苍月一生碌碌，只在皇位坐了二十二年，便匆匆离世，成了大商历史上少数几位，未曾入皇宗塔便去世的短命皇帝。

发丧那天，独孤城为皇帝盖上遮棺玄布，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殷墟缟素，天下大恸。

唯有苍月皇帝的儿子们未曾流一滴眼泪。

他们都知道，父皇从来视这九五尊位为煎熬。

当年的明月王姬离开殷墟城二十二载，倏然薨逝，苍月皇帝也惩罚自己了二十二年，才敢追随而去。

当史官在承天殿下跪，请尚未加冕的独孤城为先皇下笔做评价时，百官人人自危。

这只是一个礼仪而已，就是为了让子嗣夸赞先辈功绩，略尽孝心的时候。

但官员们都怕独孤城性格耿直，如实下笔，批得苍月皇帝一无是处。

独孤城提笔思虑良久，这才下笔。

“承天一帝，功盖千秋。”这是独孤城为苍月皇帝写的批词。

半夜三更，唐月入宫，临走时问独孤城笔下写的是真话吗？

独孤城想了想说：“算不上真话，但是朕真想说的话。”

独孤世家的皇帝，功名从来都是做样子做出来的，苍月皇帝只是连装也懒得装而已。

独孤世家的皇帝，从来都是最想这天下覆灭的人，苍月皇帝也不可避免，但他忍了一辈子，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肯有一丝亏欠这天下。

“父皇看似碌碌一生、无情无义，其实只有他，才是真的深爱这天下，他是真正的伟大。”独孤城说。

独孤城鲜有真情流露，至少唐月不曾见过，可是他依然不以为然。

倘若坏人都只要说一声，我本想做一个好人，就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与谅解，那还要做什么好人呢？

从未表现过宽厚，就是刻薄；从未表现过同情，就是冷血；从未表现过伟大，就是平庸。

“从没人见先皇表现过的东西，又有谁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呢？”唐月恭敬一拜，请罪道：“臣是御史台，必须写实话，请陛下赎罪。”

独孤城看他跪着的身影，突然笑了。

笑得唐月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独孤城发笑。

“唐明与朕是挚友，你知道吧。”

唐月点点头，不知皇帝何意。

唐明时任御史台执笔，与独孤城兴味相投，结为至交，后唐明弹劾辅国公不成，反而自己喋血金殿，独孤城隐忍多年，最终斩杀辅国公为唐明雪耻。

此事在殷墟城流传甚广，成了好些说书人每日必说的精彩段子。

独孤城笑着说：“那时候唐明酒醉告诉朕，可惜朕已结佳偶，不然定给朕介绍一个好女孩。”

唐月还是低着头，不解独孤城何意。

“大商不允许女人官至一品，唐月，你可知罪？”

唐月心中剧震，这才意识到自己藏了一辈子的秘密，竟然被独孤城一眼就看破了。

但独孤城看着她，眼中依然充满笑意，并没责怪的意思。

“你知道先皇一直视你为眼中钉吧。”独孤城问道。

唐月又点点头，唐明死后，她就是大商最直言不讳的谏臣，多次顶撞苍月皇帝。况且，苍月皇帝从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就面露不喜。

苍月皇帝一直不喜欢唐月这个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苍月皇帝一直想斩了唐月这个人，只是没有理由，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没人知道，唐月是女儿身。

如此隐蔽的秘密，连南淮唐家内部都没人知道，独孤城当然不可能看出来。

但是，苍月皇帝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感叹：“好一个唐家家主，不惜这样也要提醒朕。”

别忘了明月，这是独孤苍月没说出口的心里话。

他依然记得，当年唐家主还是那个唐胖子，离开殷墟前来找过他。

“世间还有比真心喜欢更正直的伦理？”

那是唐胖子第一次鼓起勇气，揪着苍月皇子的衣领喝问。

苍月皇子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慢慢抚平衣服的皱褶。

“不是伦理，而是我不能，让她为我受苦。”

“何为受苦？”

“宗室欺凌，天下谩骂。”

“深爱而不得，不也是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