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可悲,可怜。
望着他如今侧长的身影,她心如刀割,就是自己明白得太晚,凉声道:“可是我不后悔,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世家女子,那我宁愿这个人是我,我只是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阮以素比不上关玲珑?”
而他只说了三个字。
“比不了。”
就将她击溃得一败涂地。
看着他早已离去的背影,她几乎发疯了一样,将面前的食盘扫落在地,外面的侍婢心惊肉跳,诺诺的唤了声娘娘,却得来里头人一个滚字,是以,没人再敢进去。
夜色,醉风楼。
解忧为了避人耳目,从后墙翻入,正想不动声色回房,却不想,庭院中响起一道琴声。
她撇目望去,一侧树下,傅如在慢慢悠悠的拨弄琴弦,似是在调一个很高的音。
有点刺耳。
解忧道:“你在等我,有事?”
傅如摁了一个琴音:“最新消息,各处搜寻少主踪迹的夏家暗影,在今日午时已经尽数撤去。”
解忧若有所思,夏家动作快,傅如这消息,也知道得及时,只怕是由夏家的内应传出。
她明白夏王这意思,她既然已在郸阳现身,为了追查凶手,必定会亲自去找他,与其派人密切追踪,不如等她自投罗网。
不过,夏王算漏了一点。
算漏了她与南宫颢之间,既是敌人,也可以是同盟。
凶手,她自己会找!
傅如见她仍板着脸,开玩笑戏说道:“翻墙入院这种活,少主可以不用做了,正门虽不能走,偏门给少主留着。”
她瞄了眼方才翻过的墙,没损坏什么,习惯了翻墙也没觉不妥,问道:“你特意等我,只为这事?”
“还有一事,不知少主今日去了何处,怎这么晚才回来,让属下很是担心呢。”他声音潺潺,眼眸清澈,且说的情深意切。
她嗤然一声,劲自走向他,边说道:“我去了哪里,你不是最清楚么。”
傅如虽笑容覆面,心中却想,原来她也清楚有人跟着。可是,他今日跟了她一整天,也没见她与谁接触,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就那样一直在郸阳街道停停走走。
谁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已立定在他面前几步处,眉深目皱:“夜色已深,你还阴魂不散,莫不是,要进我房间密切监视?”
“少主若同意,我也是愿意进去的,就如,从前那般。”傅如抬眸望着她,唇角勾起。
从前……他恍惚间想起从前。
从前他可是夜夜入她房间的男宠,晋国大将军府里的丫头婢女,都这么说,便是闫可帆闫大将军,也只能对他干瞪眼,她声名狼藉,其实有他半分功劳。
但自从冥家出事后,她与枭鹰羽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时她对枭鹰羽的敌意,甚至比对皇甫衍还深,有时候,她的眼中却又似若无其事。
如今他想再进她房间夜夜相伴,只怕是不可能了,一个随时都可能与她反目的人,并不忠于她的人,怎可能让她睡得安稳。
“你们在夏家,有多少人?”
她一声清问,将傅如的思绪拉回,他先是婉转清调,嗯了很长一声,然后断然回答:“不知道。”
其实她也明白,傅如最多是个传消息的中间人,对于内部一些细枝末节,他甚至根本不清楚,又奢望他能知道什么。她只是想起那个挺身而出救她的夏家影卫,那人对她种种作为,行迹可疑,已遭夏天无疑心,而夏王因公玉鄂拖的死,也在严查夏家,那人选择回去,又该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终是沉沉道:“他们若暴露身份,是不是难逃一死?”
她言辞之中虽是指他们,可傅如知道,她心底最关心的是哪一个,当日救她的那人自回归夏家后,已多日未回传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而其他深藏夏家的内应,近些日子,也在暗中寻找那人。
“谍者,不会杀,但是,会生不如死。”傅如道:“传闻夏家有百般酷刑,而能受住酷刑仍不吐只言半语者,百之又一。”
“那你们信他吗?”她说:“信他能受住酷刑,而不吐半个字。”
傅如道:“信不信,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她眼底说不出的冷:“没有价值又有威胁的弃子,便是他受住酷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谍者暴露身份,是大忌,若是一念存亡不舍得自尽,那么最终杀他的,会是自己人!
傅如微垂眉目,所以说,其实她很明白那个人的处境,她说的难逃一死,不是担心夏家杀人,而是心怀生存的希望,却要死在深藏夏家的自己人手中。
片刻,傅如忽的收紧了一下琴弦,也不知自己怎会有一瞬间心生怜悯,像是宽慰她,也如劝慰自己:“他的父母妻儿会得到一笔丰厚的酬劳,而他的后辈,这辈子再无需为钱财继续奔波卖命,我想,他会死的很安心。”
解忧心中一沉,捻了一下双眸,只是觉得有点可笑,笑这个世道的残忍,笑那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连生死的权利都没有。原来穷到极致,死也是心甘情愿,就像那人说的,她锦衣玉食,没有真正穷过,根本不懂他们的不甘心,不懂他们的身不由己,不懂他们的为财卖命。
她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个人,那样俱死的眼神,提及妻儿时闪过希望的眼神,那人,一定是想活着的。
见她陷入沉吟悲痛,拳掌隐忍,那股生生的轻怒压抑在眉眼之中,傅如有些说不出的因素,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她一直的执着是什么?更不明白,曾经杀人如麻,冷厉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如今竟然为一个小人物伤春怀悲。
自从她跌落雪山,消失无踪,到成为失忆的关玲珑后,她整个人似乎有所变化,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什么,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在她失忆后,第一次入醉风楼,他故意用琴声将她吸引,她说他的曲子好听,后来便几次三番特意包厢听他弹琴,她也说,他的琴声让她很熟悉。
能让他这个醉风楼的公子屈尊降贵,去普通厢房接客弹琴,她是第一个,醉风楼的管事认人认事也很厉害,每回见到她来,哪怕是无官令,也从不阻拦。
关玲珑……
他与关玲珑接触不多,但他知道,关玲珑是个快意潇洒无拘无束的女子,她好奇,也爱玩,而且她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求生意志,对任何人的性命都很珍惜。
可冥解忧,早已手染无数鲜血,她的眼中,没有生机,如一潭死水。
这样两重身份的意志重叠,在她记起所有一切的那一刻,一定很撕裂痛苦吧。
那现在的她,是继续她的满腔仇恨,杀伐狠戾,报复天下人,还是秉持关玲珑的那份初心?
傅如想的很深,叹了口气。
直到良久,她目光凌凌,没再理会他,清然背过身,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答案,欲回房间。
解忧的手方触及门口,又听背后的傅如莫名其妙多提最后几句:“夜色已深,我先退了,明日还有大事做,少主今夜,什么都别想,好好睡觉,好好享受。”
明日有大事做,她知道。
只是,享受?
一听这词,她心中有个不太好的念头,回头一望,却见傅如早已抱着他的琴飞快的撤离此处,生怕惹她勃然大怒。
不思太多,她推了门。
往前几步走入内寝,她停住步伐,怔愣了片刻,看着面前衣衫单薄肌肤凝露的香艳绝色,她心中随即有股抑制不住的薄怒喷涌而出。
傅如这个王八蛋!
他果然,把今日那个男倌送到了她床上。
在此之前,男倌原本坐在床上,心中一直有些忐忑,直到听见开门声,才窜的一声站起来,这下,正好与她直直四目相对。
男倌说不上话来,很快又自然而然的低下首,他不太敢看她,总觉她面相柔和,眼神却有点冷,不是目中无人的傲冷,是毫无生机黑暗沉沉的清冷。
而如今,她的眼中,有点生怒。
男倌心中早已慌乱,她似乎很意外自己出现在这里,也很不喜欢他的出现。他微微抬眼,撑起胆子再瞄向她的方位,只见她侧身闭目,然后用最轻细沉稳的音,说了一个最狠的字:“滚。”
他不是滚出去的,是走出去的。
同时又为自己不用失身深深松了口气。
可出了这门,今夜,他无处可去。
以至于到了半夜,他半身侧倚,闭眼歇在屋门一旁,他身上衣裳单薄透尽,夜里又寒深露重,自然只能时不时抱臂取暖。他正快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进来。”
他猛地一下惊醒,摸了摸额头,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旁边的屋门,大开,而自己身上,多一层披风。
难道,她改主意了?
男倌抖擞了一下身子,将披风系好,小心翼翼的进入房间,又关上门,但始终只敢站在门边,不敢多前进半步。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睡在方才的床榻上,而是躺在另一方小小的软榻上,她闭眼垂敛,躺的很规矩。看着她纤长有致的身段,他甚至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静寂良久,他酝酿着朝她踏出一步。
她说:“琴在左边。”
琴?
他看向左边内阁,珠帘遮挡,但里面确实放着一把琴,是筝琴,他步入放着筝琴的内阁,指尖在琴弦间试了一下音调。
男倌想起公子今晨递给他的那首曲谱,他练习了整整一日,这曲子悠扬徐缓,轻柔缥缈,又如水清凉,听来却有宁神催眠之效。公子还说,若是她兴致不错,今晚兴许会用到。
所以,她的兴致不错,就是半夜没睡?
所以,她是要伴着琴音入眠?
他只是有此猜测,但不敢妄断,手势起,琴音徐徐。
末久,一曲毕,房间归于寂静。
男倌喉咙微咽,看着小榻那头,她一动不动,仍是方才的姿势躺着。他不知该继续清奏,还是,她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该做什么,男倌只好四处张望,打量着这间屋子。在郸阳,有两处传说,一是寒士天下说,诉尽天下事,二是,权贵醉风楼,入其中,可醉生梦死。
醉风楼是青楼,但又不是青楼,否则也不会在前头称权贵二字。其前楼是风月茶场,接待等级低一些的官位,无论是谈诗论词,琴棋书画,还是畅谈古今,都有专人侍奉,楼中的男倌女伶都绝非等闲之辈,便是他,若无琴艺傍身,只怕连醉风楼的门都不定能摸到。
而后楼则分东西南阁,西阁是专为高层达官贵人设置带院落的清净场所,南阁是高等厢房,东阁则是住所,管事说过,东阁的院子,是公子与夫人居所,无事不得随意乱入。而这间屋子,处于东阁偏侧,理应来讲,算是客,而不是主。
迄今为止,他只知道,这个女子叫关玲珑,是夏王盛宠的明妃,如今暴露身份被夏家缉查,委身藏于醉风楼。既然她是晋国人,又自称是晋国暗谍,那么关玲珑这名字,也许并不是她的真实身份。
她会是什么人呢?
“你叫什么?”
在他思绪凝结时,徒然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沉沉浮浮,又如潺潺流水,不像她的眼神,那么冷,他甚至觉得,好听。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柳无依。”
无依,孤苦无依,无所依靠,这个名字,也算是印证了他这前半生。
房间又是寂静,有珠帘遮挡,他不知她是睁眼还是闭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想别的什么,想的太投入?
“为何入醉风楼?”
她的声音又传来,这回,没有任何感情,如审问的口吻。
他答得很规矩:“攀权附贵。”
敢来醉风楼做事的人,谁能说不为点什么,有人为财,这样高档的风月之地,每一日收入足足是别的地方的好几倍,有人为权,这里是权贵中心,若能投缘遇到贵人,从此飞上枝头,辉煌腾达。
在这里,没人会心思单纯。
他的目的,直白且真诚。
解忧悠然睁开眼睛,对于这个回答,有着说不出来的违和,面对唐问雁的长剑威胁和白衣女子的银针,这男倌虽面色惊惧,骨子里却有种不服不屈的傲气,换作常人,只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而他在生死过后,还表现得极为平静。
可如今,他异常坚定,说要攀权附贵。
但她相信这句话。
正因要攀权附贵,又知道傅如是醉风楼的公子,他才表示愿意效劳。
“你觉得,我,是权贵么?”她言语很重。
他抬眸:“公子对关姑娘,很尊重。”
一个能让醉风楼公子尊重的人,如何不是权贵,也因如此,他应了公子,今夜几乎是抱着殊死一搏的决心,来她房间,若能博得她好感……在这醉风楼,他将不会再是一个小小的男倌。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今夜要受屈辱,谁承想,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尊重?”那女子哼了一声:“他派你来,便是让你来监视我,他以为,你一个新人,我不会对你有戒心。”
监视?
公子只说让他好生伺候,没说有监视这一条,怎么,难道他们内部还分派系?有内斗?他心中有点茫然,又迷惑不解:“既然关姑娘如此认为,那为何让我进来?”
“我只是可怜你。”
枭鹰羽,有人死,也会有新的生命加入,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她轻然闭上眼:“为他们效力,再无自由,你会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会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