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宫。
黍洱正领着一拨新进的小内侍小宫婢从外宫的过道上经过,望着这些新鲜又稚嫩的面孔,黍洱很耐心的给他们讲说宫内规矩和忌讳,有何不懂或疑问,他也一一解答。
正说着时,有一架车辆经过,小内侍小宫婢们赶紧退让至一边,却又经不住好奇,抬头看向里面,车架遮的严实,看不出什么苗头。
黍洱望着离去的车架,同他们道:“在这外宫城墙内,能得王令坐车骑入宫的人,必都身份显赫,你们日后见了切要避让。”
有小内侍道:“黍内官,方才那车里是何人,怎在道上如此疾驰?”
“方才车架来自司徒府,司徒府的祖辈曾是开国大将,任以辅国将军之爵,从此司徒家几代习武,世袭将军爵位,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袭爵位的乃是司徒寇老将军,老将军镇守边界,不常回来,其子司徒璋,人称少将军,他任羽林军郎中尉,护守宫廷,日后你们也许会常见。”黍洱介绍完司徒府的情况,然后再说道:“方才车架中人,乃是司徒老将军的夫人,任二品诰命,司徒夫人来自郁安陈氏,与当今王后同宗同源,司徒夫人家教颇严,你们日后若是见了她,可要懂礼数。”
听到这些世家世族,不少内侍婢子都绕晕绕倒,总之,万不可得罪就是了。但也有些内侍早早研究过,这司徒夫人的夫君儿子皆在朝中任重要职位,外甥女又是王后,自己身后又是郁安的世家大族,自然有严厉的资本。还听说,少将军要娶王上最疼爱的妹妹,这也算与王室联姻,这司徒家得祖先庇佑,代代袭爵,无上光荣,如日中天,真是令人羡慕。
黍洱对这些是耳熟能详,解说起来也很简单,不过他有点意外的是,这大早上的,家教甚严的司徒夫人为何疾驰入宫?看着那方位,似乎是奔着王后去的?
华清宫。
陈悯知听闻姑母急匆匆入宫,面有疑色,这几月,她与南宫祤皆在晋国,南宫祤以微服私访之名出宫,朝中政务皆由他人代暂,她则对外谎称在万安寺斋戒沐浴忌慰未出生的亡儿,不得让任何人打扰,南宫祤比她早几日回宫,并让她在万安寺多待几日,是以,她昨日才正式回宫。
她刚一回来,姑母便要见她……
外厅堂内,司徒夫人端正微坐,眼神清默,似是压着一股气,连婢子端上来的茶也未喝一口,此时见王后终于出来,连忙上前,行了素礼:“臣妇见过娘娘。”
陈悯知扶起道:“姑母不必见外,今日入宫,姑母面色匆急,可是有要事?”
司徒夫人看着王后执起自己的那双手,眉目暗沉,面色一凌:“有件事,臣妇想问娘娘,自家人的事,外人恐有不便。”
司徒夫人看着满堂婢子,意有所指。
陈悯知便让宫婢全都退下,司徒夫人的眼神比方才更是犀利许多,略含怒意道:“王上胡闹,不惜安危私自去晋国,王后也跟着去了?”
陈悯知有点意外,晋国一行,南宫祤是隐瞒前行,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只是司徒璋协同茱萸胡闹,离朝数月,司徒夫人应该有所知情。她心知自己的这对姑母表弟素有虎母弱子之称,想必是司徒璋回朝后,同姑母说了什么。
如此一想,便也不算奇怪了。陈悯知承认道:“是,王上准许我同行,此去晋国,行程自是凶险万分,但王上执意,我也无法规劝,姑母可是为此事生怒?”
“王上行事,臣妇不敢过问。”司徒夫人话锋一转:“但是王后你,在晋国做了什么?”
“我不明白姑母的意思。”
司徒夫人执起她的手,她的手掌心间有几道伤痕,这么多天过去,这几道痕迹已然有些隐淡,但她未曾刻意修饰,司徒夫人自然瞧得明白,厉声质问道:“那这是什么?”
陈悯知低眸:“我奏琴时,不甚伤了手。”
“今日入宫,我忐忑万分,只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可是悯儿,你又让我失望了。”
陈悯知神色微敛,没有言语。
司徒夫人冷冷放下她的手,唇边微颤:“一个奴桑低贱的奴隶,你到底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在王上眼皮子底下,非要你亲自去动手,如此残忍的致人于死地,我更失望的是,即已杀人灭证,你却还留着这勒痕。”
一闪而过的惊色从陈悯知面容上展现,很快又彻底消失,她清清冷冷道:“姑母是不是有所误会?”
“当初的小悯儿虽然任性刁蛮了些,却也心地善良讨人喜欢,可自从你嫁与王上之后,你一次又一次的令姑母失望,我原以为你这几年恪守宫中规矩,有所收敛,却不想这杀人放火的勾当,你是做的原来越顺手了!”司徒夫人眉峰凌厉:“身为王后,你该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单单只是你自己的。”
听着这些话,陈悯知眉头已是深深皱起:“姑母今日相见,便是要拿这子虚乌有的事,来训斥我?”
“你是陈家所出的唯一一位王后,也是夏朝第一位王后,王后身份尊贵,臣妇有几个胆子敢训。”司徒夫人道:“王后如何对阮以素,如何对那宫婢,臣妇不敢过问,可如今死的那个奴隶,与南庭关系微妙,如今王上甚至动用夏家严查,臣妇不得不问。”
陈悯知扬了扬头,冷声道:“我今日有些不适,不便招待,还请姑母早些回去。”
“王上已急召璋儿回宫,算日子,他明日就会入宫复命。”
听及此,陈悯知神色有异。
司徒夫人看着她,声势锋利,一字一句道:“司徒家代代武将,绝不能毁于一旦,郁安陈氏世代清流,亦不能容人玷污,我告诉璋儿,不论王上问什么,他都该如实回答,切不可再欺君罔上。”
再欺君罔上?
陈悯知挑了挑眉眼,对于司徒璋有没有欺君罔上,她并不知情,她只知道,南宫祤对那奴桑人的死因,好像并是不清楚。因为她曾听茱萸说起,那人死后,司徒璋将尸首存于冰窖,再没有让任何人去动过尸首,而那人胸口有个大窟窿,是一剑穿心而死。
当时她略有震惊,司徒璋护卫别院,按理说,在人死后,一定会仔细检查过尸首,这么明显的死因,不会看不出来。
她原以为是南宫祤隐瞒了什么没有对茱萸明说,却原来,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司徒璋撒了谎。所以,南宫祤是信了一剑穿心的死因,才一直对她手中的勒痕视而不见的么?
她看得出来,他对那奴桑人是死是活并不关心,如此严查,只是要给关玲珑一个交代而已。如今可笑的是,他不曾亲眼看过尸首,听了一面之词,只关心人是谁杀的,却不知人是怎么死的。
原来如此,可笑,真是可笑。
可陈悯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司徒璋又为何要欺君说谎?她记得杀人那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让马文石在司徒璋与茱萸的饭菜中加了少量不易觉察的药量,那一整晚,他们必然睡的安稳,司徒璋……难道知道别的什么?
她思绪流转,是哪个地方漏了破绽?
眼见自己姑母如此笃定,只怕司徒璋必然有确切的证据。她杀人之后,是有想过要把这痕迹去掉的,甚至想要彻底毁尸灭迹,可是,在别院那夜,她放火射箭之后,看见关玲珑因为一个死人,那般狂怒与南宫祤对峙,她突然觉得,自己杀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奴桑旧将夏朝逃犯这么简单。
后来才知,那人,是关玲珑师父。
留着这道痕迹,不是更有趣吗?
她根本就没想隐瞒,只是第一个质问她的,竟然会是自己姑母。她面容冷硬,唇口轻启:“姑母这么认定,王上会因为一个奴桑余孽的死,而治我的罪吗?”
此言一出,等于是承认,还承认得极其傲慢,仿若她没有做错一丁半点,便是做错了,也不会被治罪。司徒夫人面色极惊,胸口起伏,片刻后,几乎是本能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朝她批了过去。
“治罪与否是一回事,但你做了,却是另一回事!也许王上顾念陈家顾念你祖父,不会治你罪,但此事绝不会翻篇而过,你让王上日后如何看待陈家?陈家又该如何自处?”司徒夫人痛心道:“这一巴掌,是我替你亡故的祖父,替你父亲打的,你行事不堪,不仅毫无悔意,还大言不惭,全然忘了你身为陈家女子,身上背负着什么。你做之前,有没想过,整个郁安陈氏都将因你而蒙羞?”
被批颊后的瞬间,陈悯知呆了片刻。
从下到大,还没有人这样打过她,这一巴掌,也把她打的很清醒。
带着脸颊一边的疼痛,陈悯知眸色迷离,缓缓退到后边主位上,坐了下来,唇口微颤却也坚定:“姑母放心,我做的,我一人承担,绝不牵扯旁人。”
意思是,她不会牵累司徒璋,连累旁人。
这件事,本就和司徒璋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她很不明白罢了,司徒璋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撒谎隐瞒,他明明该知道,这样做,会是什么后果。
司徒夫人走了过去,抬手抚了抚她那半边脸颊,微有埋怨自己一时情急动手,不忍心道:“旁人多道你贤良淑德,驭下有方,又与王上伉俪情深,族中女子,皆是以你为模,你这样,已经毁了你自己。”
“伉俪情深……”陈悯知有些可笑,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对她来说犹是万劫不复的地狱,陈悯知偏首:“姑母可知道,在这王宫,有多么冷清。”
“姑母知道,王上心中另有他人。”司徒夫人道:“可你已是王后,还要同别的女子争什么呢?”
“独守空房,这样的王后,我早就做累了。”陈悯知冷笑了一声:“也许,是为自己的不甘心争口气吧。”
司徒夫人眉头皱起:“从古帝王将相,都不会只为情而活,你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情意,全然不顾其他,只为与王上较劲,值得吗?”
流华殿,夜色。
南宫祤在挑灯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时不时眉头深锁,时不时豁然开朗,黍洱已经换了一杯又一杯热茶,深知自家王上多日不在宫中,朝政事物皆由朝中丞相和几位大臣暂代,此刻王上对这几月的政务审查纰漏,黍洱自然不敢多有打扰。
直到南宫祤看完案桌上堆积的一半奏疏,才长长的呼了口气,似乎对这批处理的文案较为满意,过了片刻,他才悠然拿起茶杯喝了半口。
趁这空挡,黍洱赶紧报备:“王上,今早司徒夫人急匆匆入宫,去了王后寝殿。”
南宫祤瞥了黍洱一眼:“这事需要报备?”
黍洱也很明白,郁安陈家是大世族,男子大多在朝中任官职,而女子自然也会挑选不错的夫婿嫁出去,以前夏晟王的妃嫔大多出自世家,她们争风吃醋,奢靡无度,所有才有了后来世家大族深入朝堂,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大事。
王上一直对世家都有此顾虑,上位之后对世家大族容忍度偏低,卸磨杀驴之事是做过的,纵然太后百般劝解,也不纳世家女子为妃,而陈王后的父亲,身为国丈又位居高位,日夜担忧,怕被王上猜忌,最终有所避讳,便执意带着自家儿女,退出王都,在老家郁安任郡守。
在这王都,王后娘家人不多,司徒夫人是陈家女子,与王后同宗,久居王都,又有诰命在身,倒是也偶尔出入宫中,与王后闲谈些家里话。
委实,没有一一报备的必要。
但今日,有点不同寻常。
黍洱只好再多提嘴一句:“听说,司徒夫人走后,王后闭门,至今谁也不见,饭食未进。”
上次王后这般,还是有孕的时候……
黍洱有点摸不透王上与王后的关系,但本分内的事还是得做一做,不然外面王后宫中的婢子,只怕真要急哭了。
南宫祤去了华清宫。
诺大的寝殿外,内侍宫婢倒是跪了一堆,但没一个人敢进去。之前因她有孕小产一事,他动手处死了不少人,即便是她的贴身陪嫁侍婢。如今这华清宫的内侍宫人,早已焕然一新,自然她若是发起脾气来,又有谁敢不要命的去劝。
南宫祤略有所思,便从旁侧的婢子手中拿过一点清粥点心,吩咐其他旁人一律退下,推门而入。
见王上踏足此处,侍婢大松了口气,连忙退守至一旁。
房间很黑,连烛火也未曾燃起,一丝丝的凉风袭过,也有些冷清。南宫祤在黑暗中目视,先放下手中食物,然后找到掌灯处,燃起了几盏火烛。
回头望去,只见陈悯知眼神紧闭,微微蜷缩,双手环抱,侧躺在榻椅上,明知夜里冷,她却故意要硬生生受着寒冷,他走过去,见榻边有薄被,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替她盖住。
瞥眼一望,却见她眼角湿润,似是有哭过的痕迹。
司徒夫人素有家教严厉之称,即使她贵为王后,司徒夫人对她也常有劝诫,难道是今日司徒夫人言辞不当,把她训哭了?
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正想离去,身子一起,才走了两步,便听后面传来她略带呛声的嗓音:“你要走了么?”
她是醒着的,从他进来到现在。
她睁开眼睛,摸了摸身上的被子,此前,哪怕是她有身孕,因为她不能要那个孩子,掘强的不吃不喝,也从未见他会这般体贴。他甚至说:“你想死,孤不拦你。”
与别人有染,他只怕是巴不得她死吧。
可又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她留下孩子,为什么又因她处死那么多人,为什么还允她坐这王后之位,如今又……关心她么?
“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他背着她,只说了这几个字,往前踏出了几步。
她心中微凉,连对她多说几个字都是吝啬,方才这种关心,只怕是虚情假意,在他踏出第四步时,她开口说:“你会废了我么?”
声音轻的,好像无关痛痒的一件事一样。
他停了一下,又久久站立,开口:“为何废你?”
“你与我,不是普通人家,不能和离,不能休。”她笑声凄凉:“你唯有废我,我才能给关玲珑让位。”
他肃然出口:“荒唐。”
荒唐?是废她很荒唐?还是立关玲珑为后很荒唐?
她分不清,可她知道,他就算想废,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不,他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废后的,一杯毒酒,或者一场风寒,他都可以让她死的很体面,然后把她所作所为埋于尘土。
皇家王室,都是要面子的,他肯定也不想自己被天下耻笑。
可是,他选择让她继续活着。
没有任何威胁她,她要这样痛苦愧疚又不甘心的继续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掌中的痕迹,也许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挑衅他对她的忍耐程度。
“这场婚姻并非你所愿,当初因你父王所迫,若你抗旨拒婚,你那太子之位必当不保,你没有选择,甚至不得不放弃你心爱之人,现在时过境迁,你有了权利选择,只怕心中早已开始后悔,日日夜夜与你同床共枕的,一辈子与你携手并进的,不是你所念之人。”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度:“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屋内的烛火微微闪,将他得脸色印得沉沉暗暗,他说:“我可怜你。”
可怜?
她被两个字一度打击,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只有可怜两字,没有半分半点的情意,她掀开薄被,坐起直身:“你我十年夫妻,你可怜我,我对你的情意,只值可怜么,如果从古皇家王室,都很无情,那你对阮以素,对关玲珑,算是什么?凭什么,你与她们的情意缠绵,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提及那两个女子,他心中有一丝异色闪过,但是,他丝毫没有嘴软:“你的痛苦,不是因为她们,是你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人逼你,如今的结果,是你执意而为,这是你的选择。”
陈悯知笑了一声。
当初太子妃人选她并未在其中,入选的女子有两个,大臣与夏晟王看中其中一个,而南宫祤属意的却是另一个世家名族出身的女子,由于众多大臣意见相左,几番争执不定。后来,经不住她哭闹折腾,祖父宠她,不得不舍下脸面向多位大臣相求,极力举荐她为妃。其实她当时不知,太子妃最终是谁,对夏晟王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阮以素,谁都可以。
后来,这拟定的太子妃,终于是她。
当她相约那个被南宫祤属意的女子划舟湖上,话里话外炫耀此事时,那女子基本漠不关心,望着湖外,告诫她:“他心中另有他人,那样的人,对谁都不会有情,只怕陈姑娘日后会自讨苦吃。”
她略有生怒:“即知他无情,那你为何要应允他参与太子妃甄选?”
那女子很平静:“政治联姻而已,他有情无情,与我何干?”
她想,这就是南宫祤一开始属意这个女子的原因,这样的女子,才是他心目中最佳的贤内助,而不是像她一样,这一辈子,几乎只为了得到他的情意而活。
成婚之夜,红纱下的她期盼涟漪满心欢喜,却没有察觉他心情不佳,像念着敷衍的词一样:“你我即结为夫妻,今后便荣誉与共,这君王家,名分地位,我有,你也会有,唯有情字,我不能给。”
唯有情字,他不能给。
她掘强的说:“如若,我偏要呢?”
他久久没有答话,也不知他那时候在想什么,他身着喜服,坐在她旁边,明明他人已经是她丈夫,她要的已经得到了,可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那时决定,要做一个懂他的人。
可她还来不及做什么,他却说:“我还有些要事处理,你先歇息吧。”转而去了书房过夜,只怪她天真信以为真,后来,如若不是各方施压,他根本不会与她同榻而眠,更别说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体贴温柔。
什么夫妻和睦,什么伉俪情深,什么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