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容又渐起:“我关玲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脸皮,我把话搁在这里,只要你开口相求,我舍命救你。”
她说的认真,就差把真心给剖出来。
他仍是不为所动。
“再不求我,你的命怕要断送在此,你真不怕?”她再试探性问。
他一改方才想杀她的劣性,不移目光,眼眸深深的看着她。末久,他温吐如兰,轻言:“有你陪我一块死,还怕什么。”
她心中明白,他更明白,若他死在这里,她走不出这个门,便是走出了这个门,夏朝的人,哪一个会对她罢休。
她轻挑秀眉:“跟我死在一块,你不嫌委屈?”
“不委屈。”他肯定,忽然深情的看着她,就差掐出一抹温柔来:“但我怕你委屈,不舍得死。”
未免辜负他这份难得的深情,她再特意凑近了他一些,拉住他手臂,温情的靠在他肩头,言语轻松:“怎么会呢,能同自己心爱之人共赴黄泉,我不觉委屈。”
说完,她满脸笑容,娇然的在他肩上蹭了蹭,将心慕之意演得入木三分。
她心中却在想着,有时假话说多了,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是深陷还是演戏,若说喜欢他,她承认,是有一点,但若真是陪他一块死,她可一点都不甘心。
当然,她也不可能让他死。
她只是突然觉得,她可能并没有那么很爱他,非他不可,她只是正常的对一个有能力权势的男人的崇仰儒慕,进而生出了些不舍得他死的感情。也可以换个说法,有些事,只是她一厢情愿。
他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自然是十分嫌弃她这个举动的,可奈何他无法动,只能先任凭她花样百出。
旋即,他又忽的想,她敢这么靠近他,还如此放松警惕,难道她就不怕万一这软药对他无用么?
过了许久,他随之撇了她一眼,她只是浅浅的靠在他肩头,微闭眼目,不知在想什么。他心口不觉微跳,她神色间,少了些咄咄逼人张牙舞爪,也没有将死的绝望无助,仿若只是借助他肩膀微微小憩,她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看的出,她要是真那么不怕死,怎会一开始就被吓得满头大汗,做什么提防他还给他下软药,一个想千方百计保命的人,怎么舍得死。
“牺牲自己,成全对方,是有情之人想都不需要想的事,可你,反而要拉着我一块下地狱,你是不是,对我太心狠了?”
虽是质问的语气,他却柔情不减,还满目轻松的低首凝望着她。
对于他的问题,她想了许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没了嬉闹之言,便道:“听人说,若是生前作恶,死后入地府,便会被怨鬼纠缠,我一个人害怕,就想有个人陪一陪。”
他听了之后,反问:“难道有我在,你就不害怕了?”
“不。”她轻叹:“我只是觉得,你作恶肯定不比我少,有你垫着,我能好受点。”
他把脸别过去,抽了抽嘴角。
她颇有兴致,从他肩头移开,扯开话题道:“刚刚我醒来时,做了个噩梦,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么?”
他记得方才她睁眼醒来时满额汗珠,一方面也许是真的怕他动手,另一方面,她常发梦魇,这事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曾过多在意。不知她方才梦到了何事,竟会满头大汗,但一想到她如此提防自己,他语气不太好,说道:“怎么,知道你罪孽深重,又梦到你自己杀人了?”
她看着自己抬起的左手:“不是我杀人,也不是别人追杀我,我梦到了你。”说到最后,她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察觉她的颤冷,再听她没了嬉笑怒骂的语气,安安静静的,他心有触动。他把眼睛移开,只声好笑:“我是噩梦?”
“你全身是血,拿剑抵着我脖子,那情景,好似真实发生过。”她看着收回的手,再轻笑了一下,喃喃了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只身来晋国求解药,半途遭人追杀浑身满是伤口,躲在巷口,与她初次相遇,未免遭人察觉暴露,他确实没一点犹豫要杀她来着。
难怪她一醒来,便对他这般警惕。
她那不是做噩梦,只是将以前的记忆一点一点碾碎开,恐惧害怕的记忆,便成了噩梦。原来,他在她的记忆中,是噩。
念及此,心底忽的一跳,他断然截口:“不认识。”
嘴上说着不认识,但他脑海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他以前只当她是意外出现在眼前的人,不会再有别的交集,但又谁能想到,有一日,她与他,竟然还会如此肩并肩靠在一起。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玲珑见他不再言语,敛了眉目,他说不认识,那铁定是不认识,一个晋国公主,一个夏朝君主,又怎会相识。想必,他是因为她大名太响亮,所以才对她处处偏见。
玲珑想,他虽中了毒,但曾服了玉长情,这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她可不相信白萧笙那老家伙真不管他性命,再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便说道:“救你是死,不救你也是死,反正怎么都是死,那不如,你我就在此地做对孤魂野鬼好了,做了鬼,你可千万别怨我,谁让白萧笙那个老家伙如此不惜你性命。”
说道老家伙三字,她特意朝石洞上空喊了喊,可惜,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南宫祤知道自己师父把她抓来这里,她颇有怨气,但她对自己师父言语不当,他心中稍有不悦,说道:“师父已经对我很好了。”
玲珑不解:“把你关在这鬼地方,不管你死活,这叫好?”
“嗯。”他应了应,却在心底道,以师父以往的性子,若非是看出她与自己关系匪浅,只怕早就不念任何情分,干净利索一刀杀了她放血,哪轮到把他关在这里,逼着让他动手。
正是因为以前从未这样对待,反而让他觉得师父也有丝毫在乎自己。
把她的性命留着,让他来做决定,已经是很好了。
对于他这个嗯的回答,玲珑不是很满意,斜眼打量了他一番,问道:“那白萧笙待你不好时,是怎样做?”
心想,好是关押起来,不好岂不是要竹鞭伺候,像打薛小成那样揍他?
他闭目,淡淡四字:“闭门不见。”
她点头,毕竟是夏朝君主,哪能轻易挨揍,随之又暗切道:“不见就不见,求之不得,还皆大欢喜,这又怎么叫对你不好,你就是缺少被人虐待。”
南宫祤睁眼,又白了她一眼,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难道你被你师父虐待过?”
她突然顿了顿,面容难掩悲怒。
南宫祤也很快意识到说了什么,这人不提还好,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可若一嘴提起来,总觉得,她下一刻就得要为师报仇。
玲珑扇了扇眼眸,慢慢道:“我没有被他虐待过,只有我捉弄这个蠢蛋师父的份。我还记得,在关家镇,第一次遇见他,我当时意识不清,跑出了家门,被镇上几个小混混围堵,他现身相救,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个英雄,然后就缠着他让他教我剑法,我每回问他名字,他犹犹豫豫一直不肯说,索性就叫他师父了,后来到了郸阳,才知道,我这个师父,简直大有作为,劫纪思尔,闯夏王宫,现在好了,莫名其妙惹来杀身之祸,把自己命丢了,到现在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像是嘲讽自己的无能。
他眼眸偏轻:“若你我都还能活着出去,也许,我可以帮你。”
玲珑面上微敛道:“你当然要活着了,你不活着,这件事就得石沉大海,谁给我查。”
他很冷静:“我说的,是你我都活着。”
这一句,很重。
她微微一撼,随后回过神,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于是她将这善意的谎言进行到底,比他更冷静道:“要救你,我就必须得死。”
谁知他看着她右手手中一直捏着的匕首,嗤声道:“我赌你,不会死,你别想诓我。”
她伦了伦刀子,笑道:“我赌你输。”
他不信:“哪有赌自己死的人。”
她说道:“只盼你逢清明给我烧点纸钱,然后告诉我杀我师父的真凶,不然,我会无颜面见我师父。”
她师父这事,她是一直不甘的。
他语气微差:“要查你自己去查,我也没钱烧给你。”
她不太敢看他,反而轻了声音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了,都快要死了,能不能让我抱一下你?”
没有威逼利诱,仿佛只是个小小的要求,需得征求他意见。
末久,她察觉他的目光似是一直定在自己身上,她心中微惑,稍稍抬了脑袋去瞧他,忽的四目相对,原本两人挨的近,这一下,只差一丝一毫,便是鼻翼相触。
她心跳漏了一拍。
这么好的机会,不做点什么,太对不起她的玩世不恭,抱不抱他,反正他动弹不得,也由不得他同不同意,正当她想再凑近一些的时候,又想起许多事情来。
一路过来,她与他从来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她衡量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有王后,有青梅竹马,她关玲珑不过是仗着别人的影子才得他丝许的关心怜宠,他不会是她的,也不会独属于她,她与他之间,隔着很多人和事。
想到此,她退开了些。
有些玩笑,还是不要玩了。
见她退缩,他心中提起的心又往下按了按,又觉有些不对劲,只见她默默的从他身旁移开,收回眼神,离他远了几分,深呼吸了吸气:“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中,只怕都是不知廉耻。”
他一时看不出她这又是哪样操作,瞥向她一眼,说:“那也不一定。”
玲珑有点意外,怎么,难道还有比不知廉耻更不堪的词儿他不好说?见他再无别的言语,便也不多追问,她又抬了抬眸:“我关玲珑生来也有傲骨,对你再如何死皮赖脸也有个程度,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你纠缠不休。”
他背靠石壁,默然了片刻,却忽道:“能够轻言放弃,何谈痴心难改。”
玲珑更意外了。
她要是死皮赖脸,就是不知廉耻,她要是不再纠缠,就是不够痴心,合着,怎么做她都不对了?
她无奈,叹气道:“赵公子,若我不死,那你能圆一下小女子我的痴心么?”
他凝看着她,许久许久,轻音沐耳,只有一个字:“好。”
玲珑心中倒是惊了惊,如此郑重的事,他用词太少,显得一点都不诚意,肯定是先骗着她玩。她面上毫无波澜,再道:“那一言为定,可若我出了事,我只有就一句话,有情无悔,相忘江湖。”
听完她这一席话,他脸上的自信渐渐荡然无存,从一开始,见她镇定自若完全不怕他动手时,他就认定她舍血并不会死,只不过需要她自愿并不容易,他还故意陪着她兜圈子,就想看看她会怎么做,可没有想到,她下软药,威逼他相求,到最后,又变得情真意切。
他出口道:“你不会出事,没有人敢动你。”
她敛了敛眼眸,又轻抬望着他,说道:“白萧笙把我抓来,一是为你解毒,二么,冰洞里,你娘还在那躺着,南宫祤,我若说世间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你信么?”
不,他不相信起死回生。
可是一想到自己母亲,他便知道,师父,一定会信,并且会不惜一切的去做!
这个念头一闪,他过于激动,刚想起身,却不知有何因素催动毒性发作,身子一跌,在他强撑着意识完全昏迷过去前,他只看见关玲珑稍微低首,面容苦恼,然后她悲沉一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愿你醒来,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