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不是为他自己。
他想起她曾经写过一首祈愿词,心有触动,便念出来道:“天下无乱,牢狱无冤,百业兴旺,万民家和,大夏天下,千载不绝,也是我心之所愿。”当然,也是他绝不可能死在这里的理由。
“赵公子,您还漏了一句。”她眨了眨眼睛,把腰间折扇拿出来赏了赏,把词句补充完整:“诸事遂心,女子当强。”
“这一句,”他低首琢磨着,抬眸时却似有漫不经心:“可有可无。”
“可我最向往这句。”
他看着她惆怅之容,不解:“向往?”
“对,向往。”她肯定,然后说道:“因为,我希望夏朝百姓在国泰民安衣食无忧之际,依旧能事事遂心如意,我希望能纠正世人对女子的偏见狭隘之心,夏朝女子应当不让须眉,不卑不亢,不委屈求全,不唯唯诺诺,不柔弱可欺,不谄媚揶揄,无需依附讨好男人,无需顾忌朝纲世俗,她们存活于世,应当忠于自己,善待自己,我更希望她们可随意入天下说,可入官途,可议朝政,独立自强,大放光彩,名留千古,如此,大夏才能千载不绝。”
他怔怔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回想起她在晋国独揽大权的种种,她能说出这种言论,自然不足为奇,他惊讶的是,她所言的每一句,都是在为夏朝着想,没有私心。
女子当强,女子,当强。
他记得,东海曾发过多道变令,其中有一道便与女子有关,那变令一出,朝堂轰动,多数对此颇有议论,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也有人嘲讽。此令持续多年后,东海兴悄然兴起了一阵女学之风,令世人叹为观止,那些女子满腹诗书,怀才附能,当中多数的佼佼者,被东海明皇多次赞赏,还允她们上议上书编纂文集,一步步想向世人证明,女子之才并不比男儿差,他想,那应该是女子为强的鼎盛巅峰。
可惜,女子终是要嫁人的,到了年纪,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渐渐淡出了世人的视线,这一兴起的学风又悄然落幕,如今能记得她们的恐怕早已不剩多少。
东海经历过这样的动荡时期,得到的效果也不尽理想,诟病者居多,面对世人言论,晋国初立后,朝臣几番商议,终是把这一令法去了,女子之学也悄然归于平静。
女子当强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埋没在了丈夫和孩子之中,归根究底,女子的价值与用处,早已被定化好,再如何颓力挣扎,也离不了根本。
而夏朝,还经不起这样的抉择。
他平了平心静:“你为女子,为她们抱不平,我理解,可你所言,太过理想,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有机遇和才能。”
玲珑低首玩扇:“你所言极是,正因太过理想,才是心之所向,但是有一点,赵公子目前可以改善改善,下一次我去天下说,可否能不穿男装?”
她这人性子难得摸透,想一出是一出,方才还在严肃的讨论生死问题,下一句,却是论起家国大事,如今,又是开始胡乱打趣了。他松了口气,突然又有些想笑,当然,他回答她:“天下说多是寒门学士,鱼龙混杂,不是女子去处。”
显然,他这是不可能让她着女装去那种地方,她很无奈:“算了,你的地方,自然你说了算。”
“难道你又有何高谈阔论,须得去天下说才能讲?”
“倒也不是。”她捶胸顿足道:“只是临终前,你也不肯说句谎满足我片刻,毕竟相识一场,何至于如此无情无义。”
他听罢无情无义四字,挑了挑眼色:“既知我为人处事,也从不把你放在心上,你还钟意我,岂不是可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小女子对赵公子你痴心难改。”她面目清秀,眼瞳灵性,轻笑怡然,活脱脱一副满心爱慕他的模样。
可他却是满脸嫌弃,一时摸不清她这又是有何花样,不过,她这回戏倒是演得情真意切,比起以往的故作表白心意,进步了许多。许久,想了些什么,他眸色深深,才道:“你想拖延时间,等我剧毒发作?”
玲珑怔住了半会儿。
心中登时再次捶胸抑足。
这个男人,真的太难撬动了。
又或者,是她表达爱慕的方式不太对?太直白了?或者,应该娇羞扭捏一点儿?
除了以身相许她不大愿意,其他牵手拥抱亲吻表白什么的,她一一都试过,毕竟能做到她这种厚脸程度的女子已经不多了。可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为何只要她开口谈情说爱,他毫无一丝心动,而且还一副静静的在看你又在胡编乱造的嘲讽表情?
玩笑开多了,在他眼中,只怕她口中就再无真话。
念及此,她咬了咬牙,佯怒道:“我如此掏心窝子的话,你一句不听,你这人真是,真是,不知情趣。”她看着他,的确挺想过去揍他一顿,但一想,打他说不定自己也心疼,还是算了。
听得她轻怒薄言,还时不时调情嬉戏的,他虽然不喜,但心中绷着的弦却渐渐放松了,他懒得理她那些胡言乱语,切入正题道:“既知我要杀你,可你,好似一点不担心。”
这会儿,她忽的一下又变得笑容可掬,但手中却时刻把自己的折扇拽紧:“你中了霜花泪,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此刻再运内力,毒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看你这虚弱的样子,只凭拳脚招式,你有信心能把我杀了吗?”
她丝毫不担心自己处境,觉得自己很安全,这一点,南宫祤非常看不下去,仿佛她在极其藐视的怀疑他的能力,他敛了敛微白的面容,轻冷一声道:“对付你,只用招式足以。”
“做人,不要太自——”
她眯着眼睛,信字话未完,却没想,他手中一直伶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就一把丢了过来,好在他无法用内力,速度略有偏差,她闪身避躲也极快。看着匕首嵌入石壁中,她眼中的惊吓散去,顿时心内吐槽,我去,他竟还真来真的!
“赵公子,咱们不必动刀动手,我可以牺牲自己救你的。”她回头,好言好语。
“条件呢?”他抬眸轻言,他也知道,她这人,对自己不利的事又岂会去做,牺牲自己去救他,可不划算。
果然,她眉容间,笑而灿烂,轻吐如兰:“你——求我。”
“妄想。”
他眉目一挑,冷冷哼声,回了两字。
她面容清清,好言相劝,再道:“命都快没了,你还要顾忌面子,求我一声,救你一命,这买卖很合算,有何不好?”
他心中默念着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她不可能轻易松口,方才还在说情情爱爱,这会儿却是非得折辱他让他求人,他抬了抬眼眸,微抿唇角,然后不紧不慢道:“我看,还是杀了你划算。”
说着,他人已起身而近。
没办法,他非得跟她打架才舒服,她除了奉陪还能如何。
第一次让他示范怎么开口求人,他脸色被气的铁青,差点把她从树上丢下水,第二次在长兴山迷雾林中,为了口水让他求人,他不顾己伤杀气腾腾,第三次,也就是现在,关乎性命,他定是被刺激到,已无法再容忍。
但是,说句心里话,她确实也想象不出来他求人会是何等模样,所以,她很好奇。
对于他的出手,玲珑自然是相当配合,然后速战速决,若非他有伤又中毒的,真要动起手来,她并非其对手。
几招过后,他已经把她手中的折扇弄到了手,她很快轻旋躲身,见他还想再来,她连忙道:“不打了,你已经输了。”
他稍稍立定,拍了拍扇子,目光凝向她:“这才开始,什么叫我输了?”
要真杀她,他轻而易举,夺她折扇都只是跟她客气。
“赢了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在我看来,你就是输了。”她不服哼声。
他面色不满道:“若天下弱女子都似你这般,还有男人什么事。”
“小女子承蒙赵公子抬举。”她笑容一敛,抬手,又指着扇子:“这扇子是我贴身之物,若你拿了去,未免会让别人觉得,你对我暗藏情愫,还请你还给我才是。”
听她如此一说,他先是轻一嗤声,对暗藏情愫这用词不太满意,然后低首瞧了瞧折扇。
这折扇,他记得,她以前应当是没有的,在小镇别院再见她后,她似是一直带着,便是落了水,她也还曾细心擦拭。她既然说要还,他自然是不可能给的,又见她竟然这般在意,还说是贴身之物,他料想这折扇不普通,便摊了开来一瞧。
扇中微开,隐匿着淡淡的香味,有景物也有填词,他扫了一眼。
收回扇叶,他轻轻握紧手柄,看着她,出口便是满眼不屑:“来一趟晋国,你那些相好,倒是个个都开始窜出来了,真是用情至深。”
“什么意思?”玲珑皱了皱眉。
“明月依然在,静候故人归。”他念出扇叶中的填词,又道:“此般情意,你不会不懂吧?”
玲珑自然知道扇中填词,也没觉有何不妥,她脑海中却忽的飘浮着蔺之儒那一身白衣儒雅,若这蔺大夫真是她以前相好,她觉得,自己眼光还蛮不错的,但很快,她又觉得这个念头太龌蹉,即便她再如何声名狼藉,也不能这样随便扣帽子,玷污人家蔺大夫清白,她便佯装恼羞成怒道:“凭一把扇子,你就给我找了个相好,谣言可畏啊,赵公子。”
“难道不是么?”他轻讽:“真是好一个明月依然在。”
玲珑很无语,叹气道:“我与蔺之儒只见过一次,便是要真与他相好,你总也得给我时间啊,难道我天天梦里跟他相会不成。”
他眉目轻敛,终于得知折扇的主人:“这是蔺之儒给你的?”
“是。”她承认且不免扬了扬嘴角:“扇子上的软药,也是他手下门人特意抹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之状,方才在摊开扇子后,只闻到一股淡香,此刻经她一提,身子忽觉不适,这才明白,原来她是故意与他动招,然后将扇子脱手丢给他的。
为的,就是给他下药。
他眉眼一皱,望着她,咬牙切齿:“这种三流手段,的确是晋国的作风。”
玲珑脸色不太好,他用了晋国二字,也是在暗指皇甫衍给茱萸下药,仿若把她跟他的界限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若夏朝就清白得不用软药不暗箭伤人了。
她冷道:“我觉得有人说得对,我这样的人,即便我不惹祸,祸也会惹我,紧要关头,用些不伤人性命的手段,是自保。”
他冷了冷声:“谁跟你说的这种三流手段,蔺之儒?”
她没回答:“是你明知古怪,却架不住好奇非要打开看,如何怨旁人下药。”
他不再言语,许是他身体开始渐渐微软,再无支撑站起的力气,她只见他往后退了两步,刚好沿着石壁缓缓靠了下去,半倚半躺着。
玲珑稍抬脑袋,寻了寻周围,方才他扔出的匕首静静嵌在石壁之上,她很快走过去,迅速拔了出来,然后试了试刀锋,不错,够刃,是把好东西。
南宫祤见她拿起匕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也没说话。
玲珑提着匕首,随之看了他一眼,她放下戒心,悠哉游哉上前来几步,定了定,等过了会儿,见他中了软药应该早已无力做什么,她这才数着步伐走近,蹲膝到了他面前。
他动弹不得,这么好的任人宰割的机会,她不做点什么真是可惜了,打定主意,她决定先摸摸他的侧脸,可却没想,他鼻翼轻嗤,把头给别了过去,她的手不由落了空。
仿若她碰他,会折他寿似的。
这她可就不太乐意,于是她又决定,趁机拧一拧他这软硬皆不服的傲骨,她在他面前故意把玩着匕首,声线淡淡:“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他别脸,只道了两字:“无耻。”
嗯,说她用药无耻。
没事,她不在意。
她继续劝他:“要换做是我中毒,你手中有解药,我一定会把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等圣贤理论搬出来说服自己妥协,更说不定早抱着你大腿涕泪交加楚楚可怜求了八百回,毕竟,人不要跟自己的命过不去,这么一点折辱都受不得很容易吃大亏,能屈能伸那才叫大丈夫。”
可他似是偏的不信,竟还笑出了声。
他眯了眯眼睛,自然不信她这鬼话,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对他低三下四,可是,他也知道,她想看他启齿求饶,看他最狼狈的模样,她还想羞辱他,想凌驾于他之上,满足她的私心。
待他笑完了,他靠着石壁,淡淡白了她一眼:“你那不叫识时务,那叫虚伪。”
她吸了吸气,尽量稳住自己不揍他,她就不明白了,为何他就不肯受半点威胁,委屈妥协一下,难道,开口求她真的很困难吗?
真是拧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