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漪方将收好的纸张放在矮桌上，看见桌上用来镇纸的居然是半截损坏了的笔山，怪不得一阵风就能吹得纸张满天飞，眼瞧见窗台上用来撑窗子的三角木，便拿来压在纸张之上。因为自己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陆筠安排，邀月台的掌事窈娘也是精细雅致的人，所以这眼前桌上的文具瞧在傅漪方眼里实在是寒酸。两支竹制细杆的硬毫架在粗制的笔格里，一个中心微凹的平面石板砚台上侧放在了半条黑墨。看来一切以经济为主，讲究不了许多。眼光闪过，想着这温家三郎也是个烂漫天真的人，竟然放了一只诗筒在桌角，随手伸进去夹了一张诗笺来看。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傅漪方细细品来，还有几分孤芳自赏的姿态。想是这诗人也够矫情，是叹知音难觅呢，还是自恃才情高绝，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反倒说自爱古调而却今人不弹？

傅漪方含笑提笔，在一张沾了墨渍的宣纸上写道，“秀山映水若佳人，妙手抚琴弄天音。冬去春来又一载，伯牙子期何处寻。”伯牙子期逝了数百年，何苦又把自己的感时伤世平添到作了古的先人身上去，仿佛写了两句感同身受之语就能够自比古贤，聊以慰藉自己的怀才不遇。文人都是这样，酸溜溜黏腻腻的，总叫人不舒服。

傅漪方拿起诗笺，吹干墨迹，那被沾污的一块实在难看，复而又抬起笔想画些什么。那笔杆上未清除干净的竹节硌得手指生疼，索性扔了笔，右手中三指点墨，画了起来。

温氏捧着绣好了的衣裙，见傅漪方画心正兴，抻头来看，“这本是男儿玩弄的东西，娘子竟也做得如此的好。”

傅漪方左手拉住衣袖以免被手指上的墨迹沾污了，低头道，“这世上若有什么男儿做得，女儿做不得的事，不是什么纲理伦常，而是这天底下的女儿太懒怠了。”

温氏摇头道，“我也不知富贵人家是这样的道理，这衣裙我修补好了，娘子瞧瞧。”

那绣面上胭粉的牡丹本来已经被搅得枝零花散，温氏用反针压下勾起的残丝，再用压瓣的法子在破损处绣了朵绯红的芍药。怕一朵红芍曳在裙角不够协调，从裙身到外围都绣了拇指大的绯红色小花，样子小巧又喜人。

傅漪方惊喜道，“我当您只是个熟稔绣活儿的匠人，却不想您制作绣图也这么美。我可要拿了它去给缝制这衣裙的人瞧瞧，免得她自以为制衣功夫了得，笑我连针线都不会拿呢！”傅漪方欲伸手接过衣裙，却差点忘了自己满手黑墨，赶忙收了手。

温氏听了这般夸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摇着头道，“我虽然年老眼拙，也瞧得出娘子这一身敕造的手艺。老身在长安陪伴三郎只想凭着手艺贴补家用，千万不敢惹了官家的生意。娘子若是信得过，能给娘子绣些香巾帕子的活计也是好的。”

傅漪方笑道，“所以大娘一定要我到您家中来探一探您的手艺。”

温氏也不遮掩，道，“娘子眼光清亮，自然瞧得出我的用意。”

傅漪方抚袖道，“大娘不必介怀，我既然随了您来，自然相信您意图非歹。今日在西院门，无人识得我穿何衣，纹何饰，只因双宫绸素敛，普通人瞧着何普通的青绸并无区别，再者，牡丹是寻常纹饰，普通人家也用得，您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敕造的双宫皇绣，眼界已是不凡。但是您衣着素简，在铺子里也只点了两份汤饼，想您也不是官商女眷。这双宫绸软，往往牵一丝而全匹毁，你却说能修补好这衣裙，可是好大的口气。我想必然是艺高人。漪方虽年轻，却也阅人不少，艺高而专之匠人，必非奸佞之人。”

温氏赧然道，“娘子如此夸赞，倒叫老身不好意思了。今日在街上偶遇了娘子，虽然戴了幂蓠，但是掩不住娘子通身的气派，我头脑一热便想结识娘子，还自以为聪明呢，被姑娘看穿了，真是惭愧。”

“大娘不必多想，我习惯多虑多思的，相见相识也是有缘，说到底，还是要谢过大娘的这双巧手，将我这衣裙修补的这样的好。”傅漪方客气道。

手上的沾染的墨迹已经干了，傅漪方前后翻看着，一时兴起，竟然把自己闹得如此狼狈，可心里却如流水般奔泻畅快，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温氏赶忙道，“光顾着和娘子说话了，却忘了带着娘子去浣手。”说完便放下衣裙，打帘出门打水。片刻之后，温氏提了个空盆子回来，“刚才急着出门买饭食，都忘了家里的存水空了，娘子别急，我马上去井边打水回来。”

傅漪方不愿再麻烦温氏，可满手的乌黑也是难为情，只能道了谢，让温氏去打水回来。忽然听见一阵门栓相互撞击发出的金属声，来人提了装满了水的木桶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