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正值仲春时节,春草初漫、梨才绽。那秦淮两岸游人似水,缤粉如色。雨娘在楼中呆得闲闷,便叫来侍女秀儿吩嘱:“告诉沈妈,你我备点食物,到莫愁湖游玩一回。”那秀儿帮助雨娘梳妆完毕,二人携手来到莫愁湖畔。

但见那名扬四海的莫愁湖果真不凡:水陆交接七百亩,周长逾越十几里。水天一色,亭榭林立。湖内垂柳低摇、竹树相映,荷飘香、游鱼可数。更有那楼榭辉映、亭台接挽,笑语声声,弦歌片片。二人唤来船家,摇櫓荡舟,飘摇在湖水中央。

那秀儿自从服侍巫云楼,巴不得今天来此游山玩水,不禁喜上眉梢,笑含唇边。她扭头看看雨娘,不禁惊叫一声“雨娘,你和这莫愁湖一样,真是太美了。”

宛娘嗔怪道:“没轻没重,乱说怪话!”不禁掏出所带菱铜镜,映起自己面容来。那镜中雨娘果真是:淡点檩唇失脂腻,略描粉黛损华容。清水荷叶墨欲滴,细雨翠竹嫩还青。看罢菱镜,那雨娘却没露一丝笑意,秋波漫转,面色忧郁,忽而长叹一声：“惜哉,这华容却是为谁?”

不想这菱镜映照处,镜中却现一个湖边亭子—郁金亭。一

位书生映入镜来。但见他手凭栏处,双眉紧锁,愁眼长望,象有万千胸臆,一腔忧肠。此人眉清目秀,刚毅英俊,身材修长,风流年少。那副愁容,那般忧色,竟把个多愁善感的雨娘看得呆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男子。你道那雨娘平时在妓院中见那些恩客，不是轻浮的纨绔子弟，就是那脑满肠肥的淮扬盐商，哪里见过如此清秀儒稚公子，不觉竟看呆了。

你道那人是谁?他乃江苏江宁人氏,姓陈名邦,字绍武。父亲做过吏部郎官,历官副使。这陈邦天赋聪慧、刚毅敏捷,十四岁便能诗文,长成后更是才华横溢、书诗盖世。乡试进到副贡生,罢官不就。只因深忧大明王朝腐败,便联合江南名士,意在改良政治,医国安邦。常和同志兄弟品评朝政，臧否公卿,抨击达官显贵,扬弃公子王侯。名震江南,赢得天下名士处子爱戴。

此时,陈邦正与三位同志兄弟桐城人方万,宜兴人曾正等在郁金亭吃酒,不禁纵谈前代名卿、党逆门户,排击是非邪正。话到激昂处,唤起满心忧情,不免凭栏远眺,聊寄深情。

陈邦转过身来,端起一杯酒,朗声唤道:“三位社兄,今朝郁金亭畅饮,蒙教不浅。当今大明王朝内受腐败之苦,外迎倭寇之锋,可谓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之国也!我辈义结同心,本是继承先贤余脉,兴改良之举,以挽救大明一统天下。不想奸党乱国,杀我忠臣孝子,昏君无道,难挫外敌,弄得国无宁日,民不聊生!我辈俱生大明天地,辈受朝廷恩泽,焉能屈从严贼！当以此杯酒,愿与诸兄盟誓,内除奸贼，抵御外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那三位同志兄弟纷纷交口赞赏,举杯一饮而尽。

此时正是官府颁布禁令之时,言谈国事、辱骂朝廷者杀无赦。此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面前如此大胆。

这边雨娘听得真切,深深被陈邦感动了,也为他捏着一把汗。雨娘不认得陈邦，却敬重君子,又认识此三人中的方万,便细听起来。只因相距太远打不得招呼,见四位走下亭来,便唤秀儿叫于船家,顺流跟随而来。

那陈邦与三位同志兄弟下得亭来,沿秦淮河故道漫步而上,来到水西门外。因为饮酒解怀,已带三分醉意。眼望莫愁湖,不禁诗兴大发,随口吟道:“好个莫愁湖也!

海棠枝上落轻红，片随香散碧空。但得与卿同转侧，不愁此夜逐春风。”

那陈邦不仅诗才盖世,而且少年英武,喉音雄浑,音域宽厚,随波传递,漫还回荡。那路上游春的公子王孙、夫人小姐皆回首注目,聆耳恭听,不禁齐声喝彩道:“好诗!好诗!不愧是诗才英俊!”方万向来偏爱陈邦的诗,连连叫道:“陈兄才思敏捷,小弟领教了!”

人群中传来一句柔声细语:“莫不是仁兄方相公吗?四位公子回首凝望,但见人群中走来两位女子,为首一歌女,云鬓高耸,彩衣紧束,衣袖透馨,喉音传香。那方万不看犹可,一见大叫:“想不到雨娘也来此游玩,幸会!幸会!”当下把三位仁兄一一介绍给雨娘。

那陈邦早闻雨娘是个绝色歌女,今日相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柳叶弯眉,呼出彩虹仰头看;星眼闪烁,午夜迷途指帆航。冰肌玉骨显丰姿,青春年华现韶光。那陈邦恣游大江南北,遍览秦淮上下,独未见此歌女容貌楚楚,使人销魂。不想雨娘却冷服怒目,口出讥讽:“想不到名扬江南的陈仁兄,此时此地,竟然了无愁绪,乐而忘归莫愁湖,了结多少忧人愁苦!”

那陈邦乃是一时才俊,听到此话,忽而心中一动,忙抱拳躬身:“小弟浅见粗识,有冒犯处,还望海涵!”方万一见不是势头,忙说:“今日郊游,幸能相会。我几位仁兄久仰雨娘唱名,未闻巧歌妙喉,何不请雨娘为众人弦歌一首?”众人当下连声叫好。

那雨娘藏下谈锋,容颜辗转,这才从秀儿手中接过歌琴,说声:“既然诸位高抬雨娘,雨娘便献丑了。”众人群星捧月,珍此幸会。众人睁双眸,一睹歌仙风采;静两耳,一收盖世歌喉。不想雨娘怀抱弦琴,五指轻抚,双目低垂,全不是喜兴模样。一曲《浪淘沙》唱来：

“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疏雨滴青签，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那歌声悲悲切切,忧忧怨怨,如凄如泣,令人心碎。把个众人唱得人人低眉垂首,个个寸肠百转。这百里秦淮,几代繁华,不知何时烟消!国运家途,身家性命,旦夕难保。谁不垂泪动容?这雨娘唱的,却正是自身写照。演唱间余音难断,众人不散。

那陈邦聆听良久,忽而走上前来,拉住雨娘之手,喉音嘶哑,情出肺腑道:“雨娘,奸臣当道，朝政腐败,救民于水火，匹夫有责!卑下七尺须眉,本应奔走呼号,不避刀锋,以图救国救民!今日却只图安乐,以忧为快!实在无颜面对天下苍生!雨娘,你的教诲,陈邦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