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的黑甲武士怒而拔剑喝到。
指名道姓让人奏乐是件很侮辱的事情。战国时,秦昭襄王为羞辱赵惠文王,在渑池之会上指名要其为自己鼓瑟,幸而当时有名相蔺相如以性命相威胁,寸步不让,才得以保存颜面不受其辱。
“取琴来。”李存勖倒有枭雄的大度,挥挥手让武士退下,又对身后的太监耳语了几句。
那太监点头哈腰地应下,转身拿出一个药箱,走到秦彦昭跟前,弯腰说道:“秦将军,请让奴婢为你疗伤包扎吧。”
秦彦昭斜眼瞥了瞥,坦荡地解开犀带,脱去外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
“李绍宏,新主子家的剩饭滋味可好?”
背后的太监似是完全没听出话语里的讽刺之意,平平静静地回答道:“我等刑余之人,承蒙皇上不弃,已是祖上数代积福之果。”
秦彦昭“哼”了一声,也不再和他搭话,只是把眼睛微微闭上,感受肩背上皇室金创药传来的阵阵清凉舒服。
李绍宏边仔细地为秦彦昭缠上细白的麻布,边斜眼看了看还被钉着柱子上的游庄主。此时的游庄主已经说不出话了,手脚微微抽搐地耷拉着,嘴里往外吐着血沫,眼看没多少气进出了。
片刻,黑甲武士捧着一张古铜色的七弦琴进来。李存勖接过琴,早有人扫干净跟前的桌几,轻轻地弹了几个音,作为奏乐前的校准。
“琴棋书画,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秦彦昭边穿回衣裳,似漫不经心地插来一句。
“哈哈哈。”李存勖边笑边摇头,“‘琴棋书画,帝王之家’,朕已贵为九五之尊,还何需什么琴棋书画?金山银山又如何?朕不在乎。”
“那要是武功秘籍呢?”
“咚!”李存勖手上一抖,发出一记破音,停下手来沉吟了下,“即便是武功秘籍,等朕统一了这天下,还不都在朕手中?”
“好了,言尽于此。请彦昭兄赏琴吧。”李存勖五指一张,止住了秦彦昭的话头。
李存勖轻轻抚摸着身前的古琴,琴色泛铜,光滑如镜,陶醉地说道:“此琴名‘号钟’。相传是春秋名家伯牙亲手打造的至臻之品,后传到齐桓公手中。他一生收藏了无数名家名作,但唯独最最钟爱此琴,每每让部下敲起牛角,唱歌助乐,自己则奏“号钟”与之呼应。此琴音之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而《秦王破阵乐》乃太宗皇帝为秦王时所作,为载当年河东大破刘武周之煌煌军功,声震百里,气吞山河,最为合适用此琴弹奏,也只有此琴,方可演绎出其中赫赫声威。”
“当——”
话落,琴响。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一个高音拔地而起,袅袅盘旋而上。随着琴声,仿佛一幅幅画卷在这小小庭院当中次第展开:先是战前浓浓的压抑,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我方自信,对方嚣张,各不相让;再接着是接战,白刃相交,血色弥漫,双方的勇士厮杀成一团,刀枪,剑戟,肉身,战马绞杀在天地之间;然后战况进入磨盘,对方奋不顾身的冲杀令我方陷入了困境,低沉的琴声似乎带来了战士临死前的嘶吼和战马倒下时的哀鸣,空气中似乎飘来千百年前战场的血腥味;接着秦王站了出来,挥舞着宝剑带领着军队绝地反击,阵阵拔高的琴声如同我方一浪接一浪地反击,阻挡、反推、击溃、追杀一气呵成;最后便是胜利后的班师,长安万人空巷齐祝秦王凯旋,空中飞天散,水中锦鲤戏珠,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大唐盛景......
庭院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天地都好似融在一汪墨池当中。
庭院内,琴声悠扬,丝丝入耳,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可见奏乐者将内劲通过琴弦贯入琴腔,以高频共鸣直击听者,不止双耳,就连身心,乃至毛孔都能感受其中。
众人听得如此如醉,不仅屋檐上雨中伫立的黑鸦武士,就连那懵懵懂懂的小男孩,都似乎为琴声而牵,手里抓着啃到一半的鸡腿,忘神而去。
“当——”
琴止,刀起。
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泛泛回响。
李存勖手离琴弦,从一旁侍立的武士怀中拔出一把金刀!
金刀在窄小的凉亭中卷起一阵风:风起,卷走了片刻之前琴声悠悠的宁静,代之的是冷冽刺骨的杀意;风落,两人之间的桌几齐口破开,桌上的残羹冷炙如翻浆的熔岩,四下飞溅开来。
天空中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雷炸响,似乎预示着今晚的暴雨终于来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