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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楼的生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家虽是金陵有名的酒楼,但自兴平七年以来,天下刀兵四起,江南百姓刚享了几年的太平,但在王命之下仍再起勤王之师北上,讲武的气氛既然浓厚,吟风弄月的文人雅士自然不能不暂且让出一头,只是这样的局面终也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
去岁隆冬到今年的新春,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各地的勤王之师云集帝都,帝君颁下诏旨册立新的禁军旗号,禁军刀枪如林,军容盛壮,满朝文武都以为能将为祸的靖北贼寇一举荡平。至此的消息都还算详实,因为在正月前后,帝君昭告天下的谕旨仍能遍及九州,金陵自然也收的到。但自从到了阳春三月,消息却一下子断了,江南的百姓只知道大约刀兵又起,确实的情形,却只流传在市井说书先生的口中了。除夕此言,帝君与文武全都尽兴而归,说那三策禁军统领,各自志得意满,秣马厉兵,誓要剿灭靖北,献俘阙下。却不料,匪首易君瑾竟然早就改换面目,隐匿在勤王军中了,而雄踞沧澜关多时的靖北军更是一蹴而就,将朝廷新编的神策禁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自称少帅的易君瑾,则是单枪匹马很从容地自帝都脱身,亲自布置方略,指挥若定,以迅雷之势兵临帝都城下,更游刃有余,自本部军马中分出一旅偏师,将朝廷经营多年的要塞重镇新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至此帝都内外,各路军马之间的厮杀,更是你来我往,胜负难分。这些就不免道听途书,难得真相了。
但整个局势之紧张确实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往来南北的道路上,先是见到携着家眷的士绅,而后是避难的百姓,最后则是开始陆续有成群的兵卒,队伍虽还算齐整,但旗帜蒙尘,神情沮丧,显然不是打了胜仗的模样。凡此种种,都不能算是好的气象,以致人心惶惶,都当靖北铁骑横行无忌,随时都要纵马南下,蹂躏江南了。
百姓虽不十分清楚,但整个金陵官场却是早就已经接到消息了。帝君宗室和枢廷重臣,已在勤王将士舍命卫护之下,一路南渡,不日就将抵达金陵。自当年流寇之乱,东南糜烂,虽然章绍如百战艰难,重又恢复,但元气之伤,想要弥补,又谈何容易,所以国分南北,但南北之间,已然有些貌合神离。先前俞英泰在总督任上,威望卓著,东南各省的督抚又都是当年袍泽,所以局面不曾失控,但与其说说朝廷的威信,倒不如说是章绍如和俞英泰的声望和情分。
不过东南诸侯虽然各有实力,自成局面,但对朝廷总算维持着表面上的恭顺,既以为自身的羽翼尚不丰满,也因为朝廷之中宿将重臣仍在,等闲不敢造次。只是如今天子南渡,近乎流亡,这在东南的诸侯看来,就不免有些别的想法了。只是各有野心,彼此又相互防备,最关键的是,骁骑的领袖章绍如,和原本执掌东南的俞英泰如今的行踪未明,贸然行动,倘若这两人出来干预,无论资历威望还是才具兵力都万万不及,徒然落个乱臣贼子的名义,殊为不智。所以即便众人对落跑“天子”不以为然,但也觉得有枢廷在侧,号令天下,不失为良策。何况此刻易君瑾的靖北大军犹自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愿意强自出头,以一己之力直面连战连胜的靖北军的锋芒,于是顺水推舟,具表上奏,请设金陵为陪都,一应体制,皆如帝都,只待帝君舟船车驾抵达金陵,便要再造山河。
就在这更迭之间,金陵的局面又是一番沧桑了。帝君人虽未至,但枢廷的诏旨已经以急递传檄四方,再度整军备战也是意料中事。从东南各省源源而来的军队和依违在南北之间,举棋不定的政客,以及许多来看风色找出路的人,将满城的旅店、酒肆挤得满满当当。市面兴旺,人声鼎沸,和两个月前虽在新春,但因为战局而十分萧瑟的景象截然不同。生意人自是不会去关心军国大事的,倒乐得城内多些老爷们,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夜夜渔舟唱晚,直道江南好。
就为了这人声鼎沸,所以即便如今在金陵官场很红的邵雨亭,为了能在晚晴楼订个位子,也很费了一些气力。主客四人吃得一饱,他很从容地结了账,跑堂拿回的一点零碎银子也大方地做了赏钱。得了赏,楼内外的店伙一齐道了一声:“谢。”拖长了尾音,竟有些余韵。这原是在北地饭馆才有的规矩,晚晴楼的老板知道最近金陵甚多来自北方的客人,因而有意让收下的伙计们学这么个机灵,以便讨好许多新贵。邵雨亭对此倒还泰然,其余三人却是有些恍然若失。
其中之一的叶士开道:“这一声‘谢’,倒真是久违了。”
同座的四位原本是同僚,烽火陡起,朝廷接连几次兴兵,虽各有胜负,但总不能算顺遂。这些人虽能保留着官职,但因为职位低微,又不在兵部户部这些关键衙门,所以俸禄却常断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无米之炊一下子都成了“灾官”,苦不堪言。唯一的例外是邵雨亭,他在帝都时为人就很圆融通透,早在燕王兵败沧澜时就觉得帝都局面不利,便很果决地南下,一苇渡江,轻骑简从地到了金陵。当时俞英泰在金陵调拨人马准备北上,麾下大批文武亦要随行,江南的民政庶务亦需人料理,这邵雨亭不知如何长袖善舞,竟能谋得一官半职,从此就在金陵安居了。等到帝都城破,帝君南渡,邵雨亭留守金陵有些微劳,群臣上奏的表章中,他也敬陪末座,署了小小衔名,竟也算有功之臣,枢廷初到江南,正要笼络人心,所以很奖叙了一批人,邵雨亭凭此渊源,亦获嘉奖,越发得意了。官场得意,财运自来,两江又本是十分富庶的地方,便常由他做东,邀几位老友小酌。所谈的多是时局,最关心的还是,朝廷和靖北之间到底是战是和。
尽管惶惶谕旨,都是调兵遣将预备再与靖北周旋,但暗中朝野上下已有不少人在思量不如与靖北划江而治,就此议和,因为越打下去,越是兵穷才尽,何况打了胜仗还好,若是再败,此消彼长,易君瑾更加难制,说不定半壁江山都要拱手于人。这般危言耸听,自然还不敢面陈帝君,但隐隐已很有些人在支持,兵争不止,确实不是人所乐见的一件事。局外人难以知晓真相,但在座的,至少邵雨亭不算茫然无所知。
“局面暂时不要紧了。”邵雨亭很有把握地说。
“可是,易君瑾席卷北境,锐气无匹,原本靖北军的实力就很可观,如今贯通了沧澜关内外,更加气势如虹了。”
易君瑾麾下文武,共有十万人马,虎狼之师兵临帝都之后,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控制了北境。只不过沧澜关因为一战陆沉,惨烈至极,一时不能恢复,而且徐秋岳所率的神策军还在附近盘踞,至于沧澜关内,骁骑大军更是实力未损,所以靖北虽稍占上风,但说已然贯通内外,无可匹敌,则未免言过其实了。邵雨亭知晓内情,自然要分说几句。
“沧澜关已成废墟,关内关外,道路已断,此刻还谈不到什么贯通。易君瑾的根基毕竟是在关外,虽然先发制人,斩获良多,如今到底不能再故技重施。何况自安远到云州再到雍都,如今都在章爵帅骁骑控制之下,易君瑾虽得了帝都,自己却也失去了根本之地,比较起来,得失难明。何况靖北多线作战,人马疲乏已极,又不得民心,补给困难,气势早就不比先前了。如今众人都觉得是陆松龄虎视眈眈,其实何妨我们也来一个先发制人!”
众人看他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只是这话说得太深刻而又太大胆,仿佛弹指间就能扫平靖北似的,这一两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想要立功的将领最后做了靖北刀下的亡魂了。邵雨亭并无军职在身,何以似乎对局势了如指掌,又对胜负十分笃定的样子,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场面一时间沉默了。
邵雨亭自己也惊觉失言,好在他是应酬惯了的,最能应付这种场面,于是话锋一转,意态潇闲地说道:“饭后诸位可有兴趣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