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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帝都的百姓来说,兴平九年的正月,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市面平静,年前解除的戒严也没有再要恢复的迹象,帝都的街巷上虽然往来多了许多军伍之人,但这都只是各地勤王将帅的护卫随从,有些做小买卖的百姓,虽在新年,劳作不止,还会肩上担着货物出城到新城去贩卖货物,新城大军军饷充足,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据回来的人讲,那里大军云集,营垒连绵,足足有十几万人,甲胄分明,军旗猎猎,好不壮观。所以百姓都说,战事在兴平九年是一定能结束的了。
不过一派祥和之中,也不免有些人要独弹异曲。无外是一些方士游僧,懂一些星象占卜之学,但又不甚精深,三两聚谈时,总要说些什么破军星耀,凶祸不止,对应分野又正在帝都之上,紫薇星芒暗弱,王气有衰颓之虞,这已有些装神骗鬼,不大令人信服,至于说什么今年乃是闰八月,必有刀兵之灾,则信的人就更少了,因为兴平八年并无所谓的闰八月,但战事方兴未艾,如今即便有了,也并不能佐证什么。
寻常百姓,听过这些话,大都不明所以,所以过耳即忘,就算偶为谈资,也只是在走亲访友之时博人一笑。其实这方士之中鱼龙混杂,虽也有人剑走偏锋,略有成就,但多数都是不乏想以危言耸动视听之人,心想着若能以此结交权贵,便能求一己之富贵荣华。然则这算盘依旧是打错了,朝野上下虽都关注着战局,却也还没有人昏聩到会迷信此等毫无根据的臆测,方士望眼欲穿,王侯公卿以礼来迎,最后不过等来一纸敕令,让京兆尹府细心访查,寻常百姓,求神问卜,以明吉凶固无不可,但妄议朝政,揣测军务,蛊惑人心者断不姑息,所以这些游方术士,很快便在帝都销声匿迹了。星象吉凶以及刀兵不息之说,旋起旋灭,但在这正月将尽之时,对于身在朝堂的众臣来说,着实还是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镇南王郡主沈心扬,在缺席除夕饮宴之后,突然又不知从何处返回,却又在王府之中深居简出,除了时常奉召入宫觐见帝君,甚少与外官往来,这与她平日了飞扬率性的作风大相径庭,自然不能不引人猜疑。
接着便是正月初六,皇帝颁下谕旨,三策禁军的统领人选正式确定,天策仍归于冯聿林的掌握,神策统领选了之前一直呼声甚高,家世清华的徐秋岳,另一员名将傅宗崇亦作为他的副帅在其麾下听命,位阶还在徐镇岳之上。玄策军其实就是以两江此次勤王军为班底组建,加上自漠北而来的骁骑,最佳的统领人选自然是俞英泰,但以俞英泰的身份,玄策统领一职对他来说实在是屈就,他勋业早达,天策神策的将领都是他的后辈,纵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又岂会真的愿意与后辈平起平坐,但为了人地相宜,玄策除了他也无人可以统属。
好在这一点阻碍倒也没有难倒内阁,三策禁军都奉诏在新城集结,不日北上征伐沧澜关,所以谕旨上敕封俞英泰为此次北上征伐之主帅,兼统玄策,这样一来威权地位与俞英泰的资历声望正相匹配,而俞英泰不过在中军遥领统领之位,玄策的实际事务,因事择人,乃是由刘文静和卫璧协同处理。这样一番大的更张,尤其各军将领的配置,粮草辎重的安排,军械战马的补充,都要从速完成,所以除了三策将领以外,整个正月里最忙的就属纪柏棠了。
秦瑞在正月初一的中午就已到了帝都,连带随行的商队和镇南军马一起先到户部交卸军资。随后在户部衙门,他就自己先写了一道奏表,不仅详述了此次押运军资的情形,也将洛川的大火一并上禀皇帝,虽然他知道皇帝必是已从沈心扬那里得知了此事,但他如此做,正可以表示自己光明磊落的态度,而且成为洛川城守,守土之责,避无可避,自陈罪状总好过皇帝兴师问罪。原本以为此次罪责,形同丧师失地,奏表一到,皇帝震怒之下,立刻便应将自己交付有司拿问,不料秦瑞在宫门等了良久,竟只等到一名內侍,“陛下口谕,知道了,秦瑞着归家奉母,无诏不得离京。”
“臣遵旨。”
皇帝只他留在帝都,既不问罪,也未拘禁,行动自由,处置殊为反常。秦瑞亦很小心,一直留意四周是否有人暗中监视自己,但从户部一路回到家中却也不曾发现蛛丝马迹,因而也放松了警觉,先到内院厢房看望老母。秦瑞心中盘算,自己入都的消息,冯仲很快便会得知,朝廷的处置既然有违常理,自己便也一动不如一静,权且在家中等冯仲来了再做定夺。即便无人监视,秦瑞也知道需要小心避开他与冯聿林之间的联系。
商队回京,自然也给纪柏棠带来了消息,洛川这一场大火的分量如何,他自然是清楚的,心中震骇之情更是难以言表。如果只是洛川一地府库遭到洗劫,还不算什么大事,坏就坏在连带内廷秘库亦遭池鱼之殃,这件事纸包不住火,皇帝一旦查实,雷霆之怒可想而知,而户部调运军资竟然用到内廷库藏这件事,更是瞒不住了,届时英和为求自保,所有的罪责,自然都要推到户部头上,偏的分身无术,焦头烂额之际的纪柏棠只得先攥紧手中唯一的筹码,万不得已时,只有让霍玉芜替自己挡上一挡。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两顶小轿由纪柏棠的心腹护送着,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到了纪府的内院。
沈心扬的深居简出,只是有意做给给外界看的假象,实则她虽不由王府出入,却常借道别家去访刘文静。刘文静因为俞英泰的举荐,也是沈心扬当初赞赏之功,由皇帝允准,宁王安排,参与调查洛川大火一案。由此沈心扬灵机一动,决定做个小小伪装。原来镇南王府与刘文静如今所住的院落,相隔不远,中间几处民居人烟寥落,大都空置,沈心扬索性带上重金和王府的卫士请这几家百姓另觅良居,连带搬家的活计也一并由王府卫士代劳。等到清理已毕,将数间民居由内打通,之后往来出入,只要从王府园的侧门而出,穿过一条小巷再入民居,穿行未久便可直达刘府,其间不仅畅行无阻,行踪也全然不会出现在街面之上,所以外人看来,都道郡主深居简出了。
刘文静对沈心扬在洛川的见闻很是重视,知道许多情报都在那一夜之中,至于沈心扬隐匿行踪的设计,在他看不过是小聪明,有心之人是骗不过的。不过对于洛川一案,尚未开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那就是皇帝听从霍玉芜的建议,指派的第三个查案的人选,正是卫璧。
刘文静对卫璧的怀疑日渐加深,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而本人连同部属自和两江大军一样划归玄策军统属,他与卫璧正是俞英泰治军的左右手,这样一来固然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卫璧,但也就因为军心士气,不免投鼠忌器。沈心扬对卫璧的印象极佳,既是因为卫璧惊才艳艳,也是因为骁骑的赫赫战功,所以不明白为何同出一脉的刘文静对卫璧的防范之心甚深。谈及此事,两人有些话不投机,还多亏了刘夫人。刘夫人将刘文静与卫璧之间的交游和赴宴之时内廷与徐家兄弟之间的纠葛一一道明,指出卫璧身上的可疑之处,沈心扬便才真的信服了。
“还是姐姐聪慧,真想让姐姐来做个帮手。”
当初宴请时缔结金兰之说,刘夫人尚未应允,但刘文静事先也曾与她说过,不妨有实无名,所以她也表现得很热络,同时又出了一个主意,可以暂时调开卫璧,让刘文静与沈心扬先行调查。
这个方法也不难,三策禁军初建,确定统领人员以后,各营主将的配置和自户部拨付的辎重分配都是大事,俞英泰是主帅要总揽全局,统筹三军,难免照顾不到玄策,刘文静既受限于查案不得分身,军务料理自然就应先交与卫璧,否则军中无将,不仅办事艰难,也不利士气。这个理由自然能说服皇帝,而且也没有丝毫猜忌的痕迹,只不过刘文静亦有担心。
“倘若卫璧真的有问题,如今可等于将整支玄策军都交托在了此人手上,如果变起不测,新城与帝都近在咫尺,我等百死莫赎啊。”
“观此人言行,深沉已极,不用一味猛药岂能见真章。”刘夫人言下之意,这既是信任也是对卫璧的试探,如果心有不轨的企图,这一支雄兵,足以让他露出马脚了。
沈心扬见他夫妇二人如此默契,一时也有些说不上话,不过对于刘文静的担心,她亦很有把握的说,“有我镇南铁骑在,谅他卫璧也不敢造次。”
镇南军因为是藩王府兵自然不划归禁军统辖,而皇帝既是为了笼络也是看重沈心扬,特地委任她做俞英泰的副帅,地位犹在冯聿林和徐秋岳之上。镇南军的地位自然也愈发超然,进退机宜自由得多。
刘文静将来龙去脉想清楚了,心中的担忧减轻了几分,同时又呢喃道:“不过,如果卫璧真的是骁骑宿将,这一次的安排,倒真是委屈他了。”
骁骑有削平东南的战功在前,戍守漠北的勋劳在后,此次奉诏入京,不仅三策统领之位旁落他人,就算在这玄策一军中,也还要与刘文静平分秋色,刘文静虽是章绍如的学生,但尚无半点军功,怎样看都是骁骑旧部的晚辈,说起来确实也当得一声委屈。
“寻常将领,争功诿过,也还罢了。若真是受老师熏陶之人,一时荣辱岂会放在心上,此次若能查明卫璧的身份,才真正解彼此一块心病,到时候来日方长,有的是补报的机会,彼此本就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