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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柏棠听到这个消息,内心自然还是有些激动的。霍玉芜的养母自离开帝都南下以后,原以为她会回到扬州重操旧业,谁知纪柏棠派出的人手,搜寻多日竟全无下落,最后不得不扎根江南,苦下功夫,一城一镇得细细搜寻,所费的时间和功夫已难计数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还是让纪柏棠的手下找到了。
消息虽是个好消息,可惜纪柏棠此刻没有闲暇来听其中的原委,“知道了,等今夜饮宴散了再说,你就留在府里,不要到别处走动了。”
“是,阁老。”
天寒地冻,又刚下过雨雪,所以纪柏棠没有坐车,府门前一顶软轿早已等候多时了。纪柏棠弯腰进到软轿,四周温暖和煦,丝毫不觉寒冷,左右四名轿夫,也是久随纪柏棠左右的,此刻在湿滑的道路上,却能健步如飞,轿子还平稳如常,暖轿之中的纪柏棠便正好可以凝神想事,不虞有任何的打扰。
也就在这傍晚时分,朝野众臣但凡在受邀之列的,大都已经准备动身,而不在名单中的,也早就阖闭了府门,与家人团坐,准备享受这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了。刘文静这天放了老仆和小厮的假,并赏了他们几两银子,去城内的酒楼喊来一桌酒菜和一个一品锅,作为这一年辛劳的犒赏,自己则带着夫人进宫赴宴。原本以他的品阶并不足以逢此盛会,但不仅俞英泰常有揄扬,特别是是宁王在面圣是提到刘文静与沈心扬互赠兵符之事,在无意中为洛川应变立下了功劳,皇帝虽然不便明旨褒奖刘文静,但却将他添列到宾客名单中去了。至于刘夫人,此等饮宴,原是准带家眷,只是这年特殊,韩雍原配故去多年,府中侍妾不登大雅之堂,纪柏棠的夫人一向深居简出,不大露面,据闻近来病了,体力不充,难以盛装赴宴,其余在京的将帅,此来本是为了征战,自然不便携家眷同行,算起来倒是刘文静,天时地利,可以偕同夫人,逢此盛会。刘夫人本也不愿去,宫廷森严,规制甚多,她虽自信不至于应付不来,但平添拘束,徒然惹人烦闷而已,远不如等刘文静赴宴归来,夫妇二人围炉小酌来得温馨有趣,但刘文静一意坚持。这坚持既是为了报答夫人多年来的任劳任怨,也有更深一重的考虑,刘夫人将来会是镇南郡主的金兰姐妹,往后帝都公卿之间的应酬往来只会更多,既是如此自然晚不如早,再则就是刘夫人分析时局,眼光之敏锐,刘文静早有觉察,这份才识埋没于家常之中,实在可惜,倘能寻机崭露头角,便是再好不过了。
刘家宅院,里宫门不远,此刻雨雪已停,夫妇二人便安步当车,步行前往禁宫。华服在内外罩重裘,虽然寒气尚重,倒也无碍。刘文静虽在帝都中已有月余,但俗务缠身,一直很少有机会好好陪伴夫人,两人独处,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此刻并肩而行也是难得的体验。赴宴的华服,是前几天才特为去赶制的,原先的刘文静俸禄地位,刘夫人自然也无法置办上好的衣装,如今今非昔比,一衣之费,已然抵得上过去两个月的销。刘夫人并不是在乎此等享受的人,刘文静一方面有补偿之心,一方面帝君饮宴,不可唐突,所以特为重金赶制了华裳。此刻刘夫人穿在身上,隐隐还觉得不大自在,虽然外有重裘,街面上的行人也很稀少,她却总觉得自己处于万众瞩目之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忸怩,而这一分神,地面上的雨雪未除,脚底一滑,险些就要摔倒,还是身旁的刘文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大庭广之之下的肌肤之亲,对夫妇二人来说还是新鲜的体验,刘文静握着夫人的手,只觉得冰冷,立刻关切的问道:“手怎么这样冰,可是衣服穿得不够,怪我,不应贪图省事,走了来的。”说着一边就要解下自己身上的重裘,覆到夫人的身上去。
刘夫人此刻心神已定,知道夫君一片好意,却也不好接受,只推了他一下,“不妨事,别动,里面的礼服乃是为了面圣,为雨雪弄脏了,等会御前失仪,不是闹着玩的。”
夫人的话提醒了刘文静,但他仍是不放心,还是刘夫人不停在宽慰他,“数九寒天,既是步行,手冷一些也没什么,不必大惊小怪。”
“诶,夫人的事,岂有小事。”刘文静说着就将夫人的手握了过来,“我为夫人暖手。”
夫妇相处多年,少年时的炽热早已平淡了许多,但刘文静这一握,却依旧撩人,刘夫人本是含蓄的人,但见此刻街巷幽静,前后的行人相距甚远,便也任由丈夫握着自己的手,时辰渐晚,天气虽更寒冷,她的手,却是一直温暖着了。
宁王在府中,虽到了时辰,却一直迟迟没有动身,因他一直在想皇帝昨夜说的话。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也让宁王想起一件往事。那还是先帝在日,尚是皇子的皇帝和宁王燕王一同在禁宫书苑读书,当值的大学士那天染病,先帝却觉得皇子课业一天也不能偏废,便亲自到书苑授课。闲暇之余,先帝提到当年和镇南王世子一同读书的情形。“朕幼时和你们几个一样,贪玩厌学,时常还弄一些把戏捉弄师傅,镇南世子,哦,如今他可是镇南王了,和朕不一样,他自幼就喜欢读书,也讲规矩,大抵老镇南王治家严格,所以他的性情还很内向,所以很晚才娶亲,不然镇南王府早该有世子了,也正可以做你们的同窗。镇南王的学识冠绝同窗,但常要替朕受过,一同读书,朕是皇子,有了错处,师傅不便当面责罚,便常取瑟而歌,镇南王品学兼优却总要受此无妄之灾,说起来倒是朕连累了他。后来学成回西南时,老师还曾出城门相送十里,算是表达对门生的歉意了。”
宁王记得先帝说到这段往事时,对镇南王的情意可说是溢于言表。当初敕封藩王,虽是出于稳定西南的需要,但选中沈家,正是因为沈淮和帝君之间的厚谊。先帝故去后,皇帝继位,镇南王还曾入京觐见,那时镇南王世子不过十八岁,之后因为流寇之乱,西南重镇不容有失,所以镇南世子年纪虽轻,却也披甲上阵,一直镇守要地,再也无暇来京,皇室和王府之间几代人的同窗之谊才告一段落。
如今皇帝想要自己纳沈心扬为妃,宁王不仅顾虑镇南王府是否愿意,对镜自顾,也不免顾虑自身。此刻若有外人,少不得要说宁王妄自菲薄了,镜中的宁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英气丝毫不减当年在内阁纵横捭阖之时,年纪虽比沈心扬大了一些,但比起辈分上的叔父来,更像是长兄。宁王的顾虑,却还不是年纪的差距。他知道,只要皇帝开口,镇南王多半不会拒绝,只是他心中有道坎。
宁王的正妃,是他还为皇子时,先帝所选。当时先帝内心钟爱宁王,储位也正在犹疑未决之时,所以对宁王妃的人选,十分慎重,因为这也有可能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彼时的宁王,少年英才,锋芒毕露,丝毫不知收敛二字为何物,在先帝面前,也常率性而为,所以选妃时,一意只愿自己做主,不愿接受先帝安排的妃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历来的规矩,何况又是皇家,岂能真的由宁王自己做主,一贯宠爱宁王的先帝,难得违逆了爱子的意愿,父子之间,为此还生了好大的意见。后来的宁王妃,当时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世家之后,也常随父母进宫觐见先帝,宁王与先帝父子之间的龃龉,禁宫之中很快传开,虽然宫娥內侍大都不敢多言,但还是传到了宁王妃的耳朵里。不曾想这世家闺秀,性格不凡,径直对父母言道:“都听说这位六皇子惊才艳艳,陛下宠爱无尽,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本事,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等他回绝陛下,我就先要回绝了他才行。”
知女莫若父,王妃的父亲知道女儿任性之下当真干的出这样的事,不管她想对六皇子做些什么,将来传将出去,都是骇人听闻的事,而且皇家父子间虽然一时有些风波,但陛下爱重六皇子之意,人所共见,自己的女儿如若说出看不上六皇子的话来,打得可是皇家的脸面。心中惊惧的老父,索性将女儿锁在府中不准她出门半步。
那年秋狩,先帝携众皇子出帝都,尚在家中的宁王妃得知这个消息,竟有办法脱离老父的监视,尾随皇室车驾一同来到猎场。等到皇子们带着随从四散狩猎,她一人一马紧随其后,就这样见到了六皇子。
多年过去,宁王依然记得当年与王妃初见时的情形,一袭劲装的少女,干练非常,飒爽之气更胜须眉,见到自己,也不行礼,只在马上先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你便是六皇子么,倒是生的一副俊俏好皮囊,只是不知弓马练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