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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透明干净的玻璃窗外,浓墨挥洒而就的天幕下,大雪纷飞,如同星光坠落凡尘。
——
雪下了整夜。
正月初三这天,清晨时分,雪停日出,一切尘埃落定。苍茫大地满是银装素裹,处处皆被初阳裹上了层薄金,如那古画中的仙女,纯粹又矜贵,美得很。
一大早,闹钟还未响,布莱便被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醇香给勾醒,迷迷蒙蒙,闻香下楼吃早餐时,却发现屋里的另外三人比她更早,已然整装于桌边用餐,但气氛似乎并不美好。
布莱不由得与夏念之对视一眼,好友却是满脸写着无奈,至此,布莱心中疑惑更甚。
俩小时前,《走进贵圈》节目组通过官方维波账号发布了声明——该节目全体人员,就最新一期节目中的采访内容及视频短片,所涉及到的隐私部分,向路璨和夏念之道歉。
声明一出,一场原本极可能蜕变成娱乐海啸的闹剧,加上夏氏公关部的运作,风波渐渐平息,至此时,网络上虽然还有些许营销号和粉丝在闹腾,但好歹网络世界里,闲言碎语,流言蜚语的,终于是安静了不少。
如此,事情算是解决了。
那么,如同这天,雪过天睛,晨曦朗朗,这几人为何还要面露郁色?
布莱边拉开餐椅,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餐桌上的三人,奇怪不已,这般暗潮汹涌,压抑沉默的氛围,刚刚发生了些什么?她瞧了眼备好的餐点,油条豆浆、清粥小菜,还有,煎饺和汤圆,样繁多,荤素搭配,很是不错了,还有什么不满?
思及此,布莱再次瞧了眼夏念之,以目光无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念之心底悲痛欲绝,却是只能含泪闭嘴。
她不过是转身料理个早餐的功夫,回到客厅时,昨晚上还相安无事的盛痕与时询,却已然成了这幅剑拔弩张,针尖麦芒的架势,一派刀光剑影,恨不能用目光将对方扎死。
鬼知道这两位她惹不起的男士,究竟在她没有看顾到时,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交锋。
夏念之没话找话,故意开了个自觉尚算温和无害的话题,“我等会儿煮点饺子给新邻居送过去,你们觉得搭配点什么酱料比较好?”
盛痕面无表情,音调却是陡然降了几度,沉声,“醋。”
时询望着盛痕,冷笑了声,“醋!”
两位男士的答案竟是不约而同,此时纵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却砸得夏念之头晕目眩,满脸懵逼,直感叹,倒也是不谋而合了,挺好,挺好……
布莱将一切落入眼中,打圆场:“要不酱油、麻酱和醋一起都装些?念之你觉得如何?”
话音未落,左右齐齐射来两记眼刀,吓得布莱登时噤若寒蝉。
她不由得瞄了眼夏念之,却见夏念之淡定自若,神色如常地喝着粥,皱眉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夏念之都不敢招惹这两位?
思及古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布莱乖乖喝粥,安静如鸡。
不多时,令餐桌几人没想到,打破沉默的竟是向来惜字如金的盛痕。
“念之啊。”
盛痕悠然沉声,唤着夏念之的名字时,抬眼,寒风过境般,扫过斜对面的时询,开口后,话却是对夏念之说的,“等会儿,李贺会送些换洗衣物过来,你好生盯着他归置,不用特地寻其他位置,便如先前那般,放到主卧衣柜里,便好。”
闻言,夏念之默默敛眸,径直瞧着勺里的蘑菇鸡丝粥,沉默不语。
其实,她的心底有些虚,昨晚也不知怎地发疯,竟然便让盛痕在主卧里睡了一晚,幸好盛痕起的早,否则被屋里其他两人撞见了,后果大概也就天崩地裂那般严重吧。
“美好的早晨,从安静喝粥开始哦,盛先生……”
夏念之咬牙切齿地笑着,加重了最后三字,估摸着汤匙里的粥差不多放温了,这才往盛痕的唇边送,盯着他用完。
单独占据了餐桌半边位置的时询淡笑,直盯着夏念之喂盛痕喝粥的手,默默捏紧了餐桌下的拳头,唇边却是硬逼出了抹笑意:“念念,上次你帮我买的新睡衣在哪儿?新年穿新衣,睡衣总不能例外,你帮我拿出来吧。”
闻言,夏念之默默咽了口水,瞪着时询,恨不能狠狠踹上他一脚,这不作不死的熊孩子。
时询一记挑眉,倒是无所畏惧:“我记得,上次,新睡衣,就放在主卧的柜子里。”
夏念之猛地被口水呛住了,连连咳嗽,她完全不敢相信,时询竟然这般胆大,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至于作为围观八卦的专业十级学者布莱,对于导致眼前浓重火药味的缘由,她几乎已能揣测出七八分的可能,然而时询便也罢了,盛痕来掺和一脚,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只怕是耐人寻味。
……
两相默然地用完早餐,四人便各自忙活。
盛痕宣称昨晚太累,得补眠,便在其余三人神色各异的目送下,回了主卧;
时询愤愤然瞪了夏念之一眼,成功令夏念之陷入‘她是个大猪蹄子’的茫然后,挥挥衣袖,回房研究剧本,只留下稍显落寞的背影,惹得夏念之快哭出声;
“我是不是伤了他?”
不,你是绿了他。
当然,这话布莱只敢在心底默默腹诽,那位姓盛的大佬近在主卧,若是被他听见,后果不堪设想,她拍拍夏念之的肩膀,说了声要去拜访几位夏氏的合作伙伴后,便拿了包,摇头晃脑地出了门。
都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夏念之却腹诽,这会儿她脚下的方寸之地,这温度怕是有些高了,更甚者,或许根本便是火山口,且蠢蠢欲动,在爆炸的边缘疯狂试探。
夏念之唉声叹气,却又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只好端着礼物,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谁知主人家不在,只有位身穿蕾丝白裙的女保姆,和一袭燕尾服的男管家,两人看着有些上了年纪,但精神头很好,笑眯眯的,令人看着便想亲近。
但这也无法抚平夏念之颇为受伤的心——她本想着瞧瞧究竟是哪位‘人傻钱多’的富豪如此大手笔买下隔壁,现下是没有办法了。
正失望着,女保姆却是接过了乔迁礼物,万分感谢后,再三保证定会亲手交到主人手中。
那义正言辞,庄严肃穆的劲儿,惹得夏念之以为她送出去的那屉食盒里装的饺子,不是白菜猪肉馅儿的,而是翡翠钻石馅儿的,还镶了金边。
两人站在门口闲聊了会儿,夏念之便借口有事径直离开,下了楼,开车驶往约定地点。
……
平城中环,皇后街。
玖拾记,一家以传统平城菜系闻名海内外的餐厅,夏念之进门,身着唐装的小厮迎了上来,将夏念之引到了三楼月字雅座,送上点心与茶水后,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夏念之扫了眼屋内装潢,古色古香,最后将视线落到了一方雕小窗户上,往外望,竟是满目的山色水景,湖光潋滟,青峰秀丽,美不胜收。
自从她家遭逢巨变,足有三年,未曾踏足此处,今日所见,时移世易,这一汪湖水,若是她爷爷还在世,怕是恨不得每日宿在此处,哪儿都不去,可惜,没有如果。
正失神,门口有声音传来。
“哎呀,迟到了!迟到了!”
这声音,应该便是姗姗来迟的周和。
闻言,夏念之摩挲窗柩的动作顿了顿,敛了愁容,微笑着回身,热情招呼道:“周哥可是大忙人,好不容易能聚到一起吃顿饭,还是在正月里这般喜庆的日子,我自然该多费心。”
周和,人人尊称一声周哥,这个外表看起来至多也就四十出头岁数的男人,实际上在圈子里已经混了几十年,演员歌手主持人,甚至是导演都曾涉猎,如今依靠《探险》节目,被称作国内综艺教父,而且,他与影视圈里某些德高望重老艺术家们的关系也很硬气。
夏念之暗躇,哪怕是为了接下来她的计划,也必须将此人笼络到身边来。
邀请周和落座,自我介绍,握手,闲聊客套几句,这时候,场面才热络起来。
“玖拾记可不好定位子,特别是这家老板还特别任性,逢年过节这种营业额高峰期,反倒闭门谢客,理由呢,做餐饮的也是人,也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周和感慨了一番,看向夏念之,疑惑道:“夏小姐的面子可真大,一出手便是月字房。”
“周哥说笑了,这家餐厅的老板是我爷爷的多年故交,”夏念之笑得腼腆,不好意思道:“今天,我也只是借着自家爷爷的名头,求了半晌老板,这才得了专门开间雅座待客的殊荣。”
至于为何放着平城众多顶级餐厅不选,却如此费尽周折,甚至拉下脸,时隔三年,再次求上玖拾记的老板,那是因为布莱搜集的情报——周和曾私下与朋友说过,玖拾记的松鼠鲑鱼,最像他过世母亲做这道菜时候的手艺与味道。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多大来头的客人,自然要有足够与之匹配的宴客方式。
“夏小姐,这初次见面,便让你如此破费,真是不好意思。”
“那我,等会儿得多吃点,才对得起夏小姐这番美意。”
夏念之微笑着颔首,示意小厮上菜,不多会儿,待菜品琳琅满目地铺了满桌后,夏念之招呼周和动筷:“周哥,你多尝尝这道松鼠桂鱼,玖拾记的名菜,味道极好!”
周和眼底的光都亮了,连连捻鱼,看得夏念之不得不承认,布莱的情报果然没错。
半晌,看周和吃得动容,夏念之这才逐渐开始将谈话内容转向主题。
“我听说,周哥想邀请我们家时询,参演《探险》?”
“聊了几次,但时询忙于世巡,怕是没有档期。”周和满是书生气的白净脸上,划过一丝无奈,顿了顿,这才道:“也不怕夏小姐你笑话,如今啊,探险节目不好做,越来越多的同质节目,如雨后春笋冒出来,观众就那么点,蛋糕就那么大,几个人分一分,也就完了。”
“周哥手底下的《探险》,开创了探险类题材综艺的先河,在国内举足轻重,您能邀请时询参加,那是时询的荣幸。”夏念之为周和夹菜添酒,话锋一转,认真道:“不过,没有档期也是真的,这饭呢,一口一口吃;事情,一点点做;也都是为了保障作品的质量。”
周和放下酒杯,呵呵笑了两声,他原以为这顿饭,夏念之是打算与他商量时询拍摄最新一期《探险》节目的事,谁知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这内容,倒是越发令他听不明白了。
“夏小姐的意思是?”
夏念之浅笑着,深深看了眼周和,“如今流量为王,可观众也不都是眼瞎耳聋,猪糠吃多了,自然会知道美酒佳肴的好,我呢,就是想与周哥您,一起烹调出一道传世名菜。”
“夏小姐的意思是,冠名《探险》?还是注资?”周和讽笑:“我可听说夏氏刚与伯纳集团十几亿投资了部电视剧,看来,夏氏真是财大气粗。”
小厮刚端了碗酒酿圆子上来,夏念之执着瓷匙,若有所思地搅了两圈。
“周哥,当年我年纪还小,但圈内盛传您与伯纳不合,这才放弃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转而创办《探险》,不知道这事,真假各占几多比例?”
话音未落,周和的脸色变了变。
夏念之将其看在眼里,明白她这是赌对了,当年周和被人背后使阴招,这件事与伯纳那俩兄弟脱不了干系,如今,倒是能很好地让她拿来用用。
“昨天夜里,我还听闻那路大影帝和夏小姐你的一些陈年往事,怎么,我也该好奇下,事情真假与否吗?”周和一时间心气不顺,语气也不由得不耐了些:“夏小姐啊,过来人劝一句,年轻人心不要太大,夏氏主营的是艺人经纪,节目制作这杯羹,不好分呐。”
周和越是跳脚,便越给夏念之信心,她淡笑了两声,放下手中的公筷,反问:“哈哈,周哥真能说笑,先不管我目的为何,难道,我刚才说的,有哪个字是不对的吗?”
……
美味佳肴在桌,紫檀香余烟袅袅,雕窗外,有人乘船游湖,潋滟空濛。
夏念之稳如泰山,扫了眼腕间的手表,眼看着周和沉默以对的时候已过去了五六分钟,便知道,周和虽未出声答应,但心底却是默认了她所言有理。
果然,夏念之的目光刚从酒酿往上挪,便听周和出声,询问她到底有何具体打算。
“那么,既然夏小姐如此言之凿凿,不知道又有何高见?”周和面对夏念之,筷子随手一丢,叮地极清脆的响声,而后,听周和语气甚为不屑,道:“我洗耳恭听。”
“犯不上高见,周哥你是前辈,咱们这顿饭,也就随意聊聊,切磋交换下看法罢了。”
话落,夏念之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份计划书,放到桌面,往周和面前一推,微笑。
“这是夏氏未来五年内,与周哥你的全方位合作,包括你名下制作的,拥有全部所有权的节目,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探险》,我们会在《探险》里面加上新元素。”
周和面露惊讶,翻开计划书,更是愕然,今日来赴约前,他所认为的夏念之,不过是夏霆西的孙女,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夏氏落在她手里,他并不看好。
但今日所见,夏念之与传言中,放浪形骸,绯闻缠身的纨绔千金,很是不同。
“恕我直言,收视率低迷,总不好全怪市场,《探险》如今仍旧站在同类节目的顶端,起点不可谓之不高,但若是加入点新鲜的东西,说不定它会更加年轻?”
一份计划书,了夏念之三年的心血构思,费了整个月的时间落成文字,在周和的手上,半个小时看完,而后,陷入长达整个小时的沉默。
湖上的游船有人在唱戏,二胡琵琶,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反而,将他们所在的月字雅座,衬托得更加静谧,孤寞;夏念之挥手示意小厮将早已凉了的菜品热了,再重新端上来。
却在此时,周和盯着夏念之,悠悠然,打趣道:“没想到,夏小姐对时询还真的是用心,别人都是绞尽脑汁送艺人上节目,到了夏小姐这儿,直接大价钱,开创了档节目新单元。”
这下,轮到夏念之神色微变,脸上笑意未减,但眸底已然染了寒霜。
周和瞧了,却突然笑了:“怎么样,咱们的合作开始,舆论很有可能变成‘夏氏代表夏念之与旗下艺人时询的绯闻,由来已久,在平城闹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证据确凿。’,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赌这一把吗?”
周和看向夏念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夏念之耸耸肩,无所谓,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谁又敢说,这不是事实呢?”
一顿饭吃到此时,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计划书后面附上的合同,周和大笔一挥,签了。
夏念之举杯,敬酒,仰头一干二净。
“夏小姐,你我虽然同属在娱乐行当里谋生存,山不转水转,早该遇见,但这次却是咱们初次相识。”周和亦干了整杯茅台,十分豪爽:“什么也不说了,相见恨晚,合作愉快。”
“周哥,你人特别有趣,忘年之交,我是交定了。”
一顿饭吃完,夏念之费尽心思,算是与周和敲定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回程的路上,她盯着最末尾的潦草字迹,攥紧了手里的合同,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因为喝了烈酒,体温上升,还是因为其他,合同很是烫手,像要烧起来。
夏念之往背垫上靠了靠,半眯着眼睛,远目眺望,冬日的光倾洒得毫不吝啬,摇下车窗后,细碎额光影透过树梢落下,照得她浑身暖和和的,昏昏欲睡。
无论如何,接下来待澳城那边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后,她的计划便能提上日程了。
心刚轻松了半秒,手机便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吓得夏念之瞌睡虫跑了大半,猛然清醒。
好吧,节目一出,多的是被路璨温文尔雅外表欺骗的人,也不介意再加上老板这一个。
夏念之自我安慰,她此行是为了亲眼见证路璨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技能无耻到了何种程度,如今她便静静地看他演,瞧瞧史上最年轻影帝的演技,究竟有多炉火纯青。
“老板,把这些甜点都撤了吧,来一杯橙汁儿就好。”
夏念之浅笑倩兮,食指指尖划过盛着精致提拉米苏的小碟子,往老板的位置推开,白瓷透净,衬着殷红丹蔻,有种纯洁又妖娆的美,她抬眼瞧了瞧对面的路璨,仿佛只是提起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声明,喜欢提拉米苏和香芋奶茶的,从来不是我。”
是路璨,亦或者说,是盛璨。
是那个爱穿白衣,笑起来温暖干净的阳光大男生;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分享过无数喜怒哀乐,如藤蔓般侵占她整十八年的记忆。
夏念之声称爱喝香芋奶茶,起初只是为了与路璨靠近,安抚他敏感的心思,这才事无巨细地应和着他,然而后来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也习惯成自然。
但,如今,她腻了。
夏念之满意地看着路璨瞬间变了脸色,陡然有种报复的快感,但如此畅快没过多久,便又觉得没意思,纠缠过去,无非显得她放不下,忘不掉,简直悲哀极了。
何况,更怕的是,沉湎于过往种种,更可能,反倒会中了路璨的诡计。
老板做生意多年,人精儿似的,眼看着无声中的气氛不对,两人之间看着和煦融洽,谈笑风生,私底下指不定如何暗潮涌动,刀光剑影,不死不休呢。
思及此,老板打趣着将桌上的甜点,麻溜利落地全收了,换上了杯橙汁儿后,便退下了。
……
“我下午还有事,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吧。”夏念之没有与路璨悠哉闲聊的打算,漠然道:“你再明白不过,我这趟赴约,究竟是为了什么。”
路璨自然清楚,然而他用所谓‘背后导演’的理由,才将夏念之喊到这个地方来,绝非仅仅真的是为她解惑。更重要的是,这家再普通不过的蛋糕店,于他们两人而言,极为特殊。
他与盛痕,这场不见硝烟,旷日持久的战争,终将走入白热化;至此,他需要更为强大的武器,显而易见的,世间能与盛痕能力匹敌的,仅有他与夏念之十八年的过往。
青涩懵懂的美好,亦能转化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且杀伤力堪比核弹,效果拔群。
“告诉你事实真相前,我想与你玩个游戏。”路璨手肘撑着藤桌桌面,双手交握,前一刻温和如水的眸子,此时陡然沉寂,如永夜的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夏念之漠然依旧,冷冷地看着路璨,思绪却被记忆拉扯着,回到了过去。
……
别看如今的路璨,锦心绣口、七步成章,优雅绅士,娱乐圈里公认的会说话;这厮小时候的性子,那是极其不好,半山别墅里同龄的世家名媛公子们,齐送外号‘冰美人’;棱角坚硬,低气压缠绕,浑身冒寒气,整个便是一移动空调。
偏生这空调还只怼着夏念之一个人吹,夏天便也罢了,烈日炎炎,倒是凉爽舒服了;但冬天,路璨往夏念之身边一戳,怕是对夏念之有仇,嫌弃她怎么还没被冷死,亲自动手来了。
高冷孤僻、寡言少语,总而言之,不爱与人接触,括弧,除了夏念之。
照理来说,路璨出身盛氏,背景强悍,盛老爷子和盛夫人对待小儿子,又是特别的照顾,简直是众星捧月,多少人抢破头都想和盛家小公子亲近,而且对照其他世家豪族的孙辈,本该养成个骄傲恣意、放纵不羁的世家公子哥模样,呼朋引伴,游戏人间。
谁知,却成了个精致的冰雕娃娃,束之盛家高阁,仰望众生,极难以靠近。
……
这可愁坏了盛夫人,路璨的情况,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但总归,豪族世家里头的孩子,长辈总希望,人情练达,通透圆融,才是更好的。
于是乎,同样被家人疼爱宠溺着长大,性子养得成功与路璨脾气相左,生性爱玩爱闹的夏念之,被盛夫人委以重任;夏念之倒是没什么意见,盛家二哥哥辣么好看耶,冷就冷点吧。
至于路璨口中‘小时候的游戏’,便是夏念之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办法,教着路璨多笑笑,学着表达他的内心感受,无论难过委屈,亦或者开心欢喜。
说是游戏,其实规则很简单,倒像是夏念之与路璨两人的约定,若是需要时,只要在请求的前面,加上他们两人之间的专属秘密通关暗号,对方便得无条件回答问题,甚至,要求对方做任何事,都可以。
比如……
“‘二哥哥’,今天小胖被你吓坏了,下次他再过来的时候,我们笑笑吧,好不好?”
“‘念念最好看’,唔,念念,你喜欢我大哥吗?”
至此,夏念之带着冰美人路璨下凡,食人间烟火气。
冰,终是融化成了一潭清池,温和无波,清朗雅致。
……
现在想来,那个游戏很是幼稚,但的确,他们分享了无数秘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
……
不知道哪里传进来的猫叫声,凄厉又尖锐,陡然间惊醒了深陷回忆的夏念之。
这边,回过神来的夏念之喝了口橙汁,靠着椅背缓神;那边厢,路璨提出玩游戏的建议后,也没有着急要夏念之给出回答,他漫不经心地搅拌着咖啡,神色不知何时,已然重新恢复了暖色,正温柔地望着夏念之。
夏念之揉揉太阳穴,不耐烦到了极点,所以说,今年她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怎么是个人都要跑来跟她玩游戏,还都是些要套真心话的玩法??
这些人难道不知道,真心话这种东西,真假与否,‘毫无证据,全靠心情’的吗?
腹诽完的夏念之捧着橙汁,懒洋洋地转过头,远远地望向了小巷尽头的斜坡,却突然间觉得奇怪,斜坡处竟突然停了辆法拉利,车身是极其鲜妍的红,在青砖灰瓦,满墙青苔斑驳的老旧巷子周围,极其的格格不入。
那辆车,她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的,不过,却是有些眼熟。
夏念之想到了个可能,陡然改变了主意,道:“三年过去,游戏规则也是时候变变了。”
“怎么变?”路璨自信满满,似乎早已笃定了夏念之会答应玩这个游戏,“但说无妨。”
夏念之面色如常,心底却对路璨的饶有兴趣,有了更多的忌惮,因而话出口时,不容置喙:“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用游戏这种名头了,咱们各自有两个问题的机会,凭良心回答。”
他与夏念之两人今日的见面,只是开始。
既然是餐前小菜,本就不需要拥有多隆重的味蕾刺激,开胃,便足够。
思及此,路璨答应下来,盯着夏念之,视线灼灼,道:“女士优先,请。”
……
试探是路璨的提议,企图冒险亦是路璨的打算,夏念之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壁,发出叮叮的声响,与心跳的频率极吻合,沉着且稳当,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游戏,而引发任何情绪波动。
半晌后,夏念之想好了,问:“我爷爷对你那么好,一手捧你出道,给资源让你红,为什么当夏氏落难垂危时,你却选择背叛违约,且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路璨神色有异,似是不愿多提,但开头便遭遇滑铁卢,后面怕是夏念之亦不愿意坦诚。
“违约金的数额,满打满算是两亿,杯水车薪,但那,已经是我的竭尽所能。”
路璨没有说得太过直接,但留白部分,夏念之却瞬间了然。
然而同时,因为路璨的话而延伸出的无尽可能,夏念之有些茫茫然,什么叫做‘竭尽所能’?当年夏氏急需要钱,他那是为了帮夏氏筹措资金?
“盛老爷子不愿你帮我,对吗?”
“念念,你可想好了,这是下一个问题?”路璨问得认真,夏念之默然。
显然,路璨并不打算就此问题进入深聊,夏念之深深看了一眼他,疑惑他为何不愿继续为他自己辩解,难道被人误会背叛,也可以忍下来吗?还是说,当年的事情还有其他隐情?
一时间,夏念之心跳紊乱,半晌无话。
难道说,她一直错怪了路璨?若真是如此,错得离谱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夏念之喝了橙汁,定了定神,不愿意再看路璨,转而再次望向远方。
那辆红色法拉利已消失在了小巷的斜坡处,但巷口的遮阳伞上,却坐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身形不高,有些瘦弱,背对着他们,手里正拿着本杂志在看。
夏念之盯着那西装男人的背影,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问道:“《走进贵圈》的节目是怎么回事?采访纲要里必然列出了所有问题,为何你不及时阻止,还要接下那档节目,说出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根本不是事实的话?”
“这个问题,我等会儿自然会完整地向你解释。本来,今天我便打算给你个交代。”
路璨说得言之凿凿,夏念之也不好揪着不放。于是乎,这场轮流提问,主动权便掌握在了路璨的手里,然而直至夏念之后来回到家,她都在疑惑,人为什么要作死呢?
……
路璨也是直接,一记直球:“你与时询之间,是否有男女之情?”
闻言,夏念之勾起嘴角笑了下,在这个问题上,路璨这家伙文绉绉的,倒是提得含蓄,不过,不就是想问她与时询的绯闻究竟真假,傻子都知道,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好奇心,最美。
“娱乐圈里,绯闻几分真几分假,你不知道?”夏念之边挥手示意老板再送杯果汁上来,边打开手包,悠闲地拿口红补妆,“何况,他与你那般相像,因为这张脸,我已经栽过一次跟头,哪里敢再招惹?”
话落,见路璨还想继续追问,夏念之也不愿多谈,干脆打断,笑道:“路璨,见好就收,才是聪明人。”
“那好,第二个问题,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夏念之陡然警觉,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路璨往后一仰,双手分开,慵懒地搭在手把上,陈述事实:“那段时间,时询受邀参加了国外MA音乐节,同时因为拍摄NR杂志的‘冬蝉’主题画报,长留曼城半个月。”
他凝视着夏念之警惕的目光,冷笑了两声:“而你,那段时间,正好出席了平城商会的金融论坛,整个月,都处在全国媒体的长枪短炮之下。”
这话已极明显,路璨暗中调查过她,且调查得这般清楚,看来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思及此,夏念之讥笑得毫不客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璨笑意未褪,眸底的寒气却几乎要化成利剑:“这想要有孩子,真不是一般困难。”
夏念之紧握住了果汁杯,路璨此举,已明确地触到了她的底线,继续维持表面和平,与他玩什么小时候推心置腹的幼稚游戏,除非她疯癫成狂了,否则绝无可能。
“没想到堂堂的路大影帝,竟还有当警察的潜质,看来,娱乐圈倒是委屈了你投身为人民服务伟大事业的热情,真替路璨你感到十分惋惜啊。”
……
空气冰封,沉默良久。
……
夏念之没想到,她的一番冷嘲热讽,路璨却依旧淡定得很,丝毫不在乎她已怒极,随时可能暴走,半晌后,也是因为好奇,夏念之顺着路璨的视线,看向了蛋糕店里最角落处。
那里有株槲寄生,藤架上攀援的枝条万分柔软,嫩绿的小叶子更是团着许多淡黄的骨朵,在店内暖风的轻轻吹拂下,像个孩子似地,笨拙地摇摇摆摆,颇为娇俏可爱。
夏念之猛地想起了那则传说,传说里,圣诞节那日,在槲寄生下的接吻,能得爱人的心。
“居然还活着吗?”
此时,路璨脸上的笑意已全然消失,眸底的水光渐渐结成了寒霜,冷冽逼人。
“念念,你还记得六年前吗?”路璨声音缓慢,几乎快要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蹦出来,“就是五年前的圣诞夜,你从景泰阁哭着跑回来的那个时候。”
话音未落,不过呼吸的须臾间,夏念之的脸色惨白,路璨没头没尾的,突然提起六年前,两千多个日夜,多么久远且漫长的一段岁月,记不得?
不可能的。
“路璨,旧事重提,就那么开心吗?”
“当然开心,毕竟那天晚上,槲寄生下,你接受了我的告白,答应愿与我共赴白首之约。”路璨似乎陷入了回忆,神情迷茫又惑然,“哪怕,其实那时候,你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行了。”夏念之面无表情,嫌弃:“翻旧账没意思透了。”
路璨没有停下,继续忆往昔,也不知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夏念之的傻逼岁月。
“其实我装聋作哑那么多年,但事实就是事实,无法否认,更不能谈忽视。”
“今日时常回想,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深厚意,我不过是那时候,对他求而不得的念念,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是迫不得已,是无可奈何。”
“路璨,我不想听了……”
夏念之的脑海很乱,她试图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可是面对此刻俨然恢复成了冰美人的路璨,要做到,实在是太难了。
路璨知道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甚至连同六年前,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他都了如指掌。
“如果只是为了这般羞辱我,你赢了,我承认你赢了这局,高兴了吗?满意了吗?”
“这件事情上,我倒是宁愿我输得彻底,一败涂地。”路璨声音依旧温和,话锋却是一转,问:“念念,我很好奇,你当年答应和我在一起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同情我?可怜我?”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觉得是同情、可怜?”
夏念之极想笑,事实上也笑了,唇边勾着抹极深的弧度,媚眼如丝;但若细看,会发觉里头有泪,不过她藏得好,哪怕真瞧见了,也会以为是店内暖黄的灯光,恰好落在她眼里。
“看来路璨你今日,是打算兴师问罪喽?”
可轮得上他吗?对她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冷眼嘲讽?
……
……
盛家俩兄弟,盛痕和路璨,真不愧是同胞手足,羞辱人的手段方式,都如出一辙。
夏念之握紧了唇膏,手却颤得无可救药,她搭上左手,装作若无其事,边侧身整理化妆包,边问:“你深闺怨妇似的嘚嘚嘚这么一堆,中心思想表达了什么?我拿你当替身?”
因为焦急烦躁,夏念之的语速比之平常快了两倍不止,机关枪似的扫射,厉声质问。
“不谈其他,单说婚约。路璨,三年前,是你于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所言,宣告天下,为了心中挚爱沈冉冉,将我狠狠地甩了,如今,还来纠结这些,有意思?!”
话落,夏念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疼得厉害,跟电钻正嗡嗡嗡地往脑袋里头钻似的,所以现如今,他们是在互相追究那段感情关系里,谁不够忠贞?
可路璨何尝不是,哪怕再喜欢,于路璨他们这些人而言,爱情从来不纯粹。
他们两人订婚时,盛大隆重,整个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后来路璨前脚提出婚约解除,后脚便能与沈冉冉举办订婚宴,哪怕对外隐瞒,亦是三媒六聘,敬告宗祠,给足了沈冉冉身份体面;几年过去,路璨却扭头,莫名其妙地又跑来她这个前女友面前,纠缠不清。
夏念之不得不怀疑,路璨怕是闲了,来这里找她乐子,所谓的幕后推手,也只是借口。
真是,笑话至极。
夏念之不愿再想,只觉得今日来这一趟,大错特错,无论路璨目的究竟为何,搅和在其旋涡中的他们三个人,无一例外,他们所有人都是,分外可悲。
夏念之起身欲离开,路璨捏紧了手把,手背青筋暴出,看着十分恐怖,但他的声音依旧淡淡,只是此时多了丝冷气,只听他问夏念之,就算有人试图暗箭伤害夏氏,也无所谓?
夏念之不想纠缠,离开的脚步没有停下,路璨笑得自嘲,朗声解释。
“《走进贵圈》属于紫荆台制作播出,但其节目背后的投资合作方,是华盛传媒;节目播出后,网络上节奏跟得最快的几家营销号,也隶属于华盛传媒;或许,我换个说法,你能更好地理解,华盛传媒究竟是一家什么公司。”
至此,路璨猛然收声。
夏念之已然到了门边,临门一脚便踏出去,离开蛋糕店,不用管路璨所言,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就势靠着门框边,面色不虞道:“你早点切入正题不就好了,华盛传媒吗?挺有趣的,继续吧。”
“原本,章远接下这档节目就足够奇怪,何况内容也太过火,我便查了查林嘉茵,还有这档在她手上火起来的八卦访谈节目。”
“后来我发现了上面跟你说的那些。”路璨拿出一叠文件,啪地甩到了夏念之的面前,示意她翻开看看:“华盛传媒,三年前由盛痕亲自批准成立,S·M集团控股60%,李贺控股40%,但李贺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挂名的,最终决策权在谁的手上,一目了然。”
原来其中还有这层关系,半蹲着的夏念之将文件合上,手覆着身旁的架,深吸了口气,良久后才撑着架站起来,强拽理智,默念偏听则暗,绝对不能完全相信路璨所言。
“若华盛传媒与S·M集团有关,《走进贵圈》没有道理做出损害合作方总部顶级艺人形象的事情来,何况,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念念,你还是这么天真。”路璨摇摇头,缓缓道出了真相:“我不是他们的目的,访谈中被反复提及的你,才是。”
路璨望着夏念之,明明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目标,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快乐,不该是这样的——夏念之面无表情,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受他所言的影响。
“华胜传媒竟敢在一家上市集团大股东的头上动土,没有华盛大老板的命令,下面那些打工的谁敢?但凡中间出了纰漏,被夏氏逮住不放,凶狠反击,他们跟上面的人都没法交代。”
夏念之缓缓将视线从屋内的槲寄生,挪到了路璨的身上,他也正优哉游哉,好整以暇地看着夏念之,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甚至,她看到了他眼底有些雀跃的期待。
是了,活该她被骗,被耍得团团转。
……
夏念之心底明镜儿似地清楚,《走进贵圈》那档节目播出后,影响力所覆盖的范围,绝对不是单凭着她一个人便能控制得了的,参考当年路璨那厮在颁奖典礼上的突然求婚,造成娱乐圈粉圈地震的结果来看,舆论会极其糟糕。
果不其然,节目开播过半时,夏氏公关总监就已经迫不及待,往她的邮箱里面堆叠了一封又一封,关于网民们节目观后感的邮件;节目结束后,公关总监又深夜来电,支支吾吾说起网络传言,说起营销号的所谓业内人士真相爆料。
原本她极庆幸,幸好,在她束手无措时,盛痕出手帮她解决了困境。
可谁能想得到,拯救与毁灭,极可能皆是同一人。
夏念之气急攻心,喉咙涌上的甜腥充斥着整个鼻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受不住了,自欺欺人,佯装岁月静好,到底也是没能躲过。
“但,我也该向你道歉,那些网上闹事的,终归其中有部分是我的粉丝。”路璨抱歉:“鉴于她们对你的谩骂诅咒,言语攻击,实在过分,我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