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失去了娘亲,众乡亲都十分同情,纷纷送米送草,拿菜拿蛋,帮助办理丧事。
第三天出丧,小哑巴已哭不出声音,只见他嘶哑地张嘴干叫,一边用哭丧棒击打地面。
有3个和尚在一旁念经,都是本村南头紫竹林寺院的。老和尚60多岁,叫悟真;那两个是他的徒弟,一个20多岁,叫宏明;另一个才10岁,叫宏亮,还不会念经,只跟着敲敲磬。悟真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安葬已毕,他见村里几个小友都拥着小开元哭泣,不免叹息两声,对众人说:“我佛慈悲,这伢子可怜,这么点大,一个人怎么过日子?老僧想带他上庵去住,不知诸位尊亲、高邻赞成不赞成?”小哑巴只有一个远房舅舅,正愁着这事,一听悟真的话,当即巴不得地同意和感谢。众乡亲也说,老法师有这个慈悲心,是小哑巴的造化了,还有什么不赞成的呢?于是张良俊拉起还趴在坟头哭泣的小开元,跟他说明。小哑巴跟小和尚宏亮本来就交好,一听这话,悲喜交集,立刻跪倒,向老和尚磕了3个头。宏亮拉起他,就往村里跑,说跟你回家收拾东西,中晌就到庵上去吃饭。就这样,小哑巴在紫竹林安下身来。
现在要补说一下孟如山儿子孟虎了。在如山上镇买猪到回家、出走的时间内,小虎都在外放鸭。吃罢早饭,他提了鸭锹,赶着20多只鸭子,来到离他家只有两箭之地的湖荡边。
鸭子们一见湖水,都兴奋得呀呀叫,搧动翅膀,扑入水中,淘起食来。
隔水可见东边的芦滩上,没有割尽的芦柴,残存着星星点点白色的芦花;芦花上方,是一抹鲜艳的朝霞。太阳光喷火一般射上半空,将远处的芦花染成了金色。小虎知道,自己脚下的湖荡人们都叫东荡,太阳下面金色的芦花,属于广洋湖。听耶耶说,这湖荡大呢,穿心过有20多华里,中间有大小无数芦滩,无数汊河、水洼。荡里还有几个小庄子,常有土匪绑票藏到那滩去。听过世的奶奶说过,荡里还有水怪、龙女,会把船上的人拖下水去,带进洞窟、水晶宫······那里面真是神秘莫测呀。但他亲眼所见的是,荡里有仿佛取之不尽的鱼虾、蟹、鳖、乌龟。冬天,大人们带罱子下荡,一罱子下去,夹了几下,提起来往船舱里倒出一堆泥草,细一拔拉,水草污泥里就有鱼虾乱跳,有时还有老鳖、乌龟,象没睡醒似的,望着人发楞。夏天,这里一片荷藕,那滩一片菱角鸡头,把一些荡面盖得满满的。记得曾带着妹妹,坐在杀猪桶内,划到荡边去,采摘莲盘和野菱角。采到野菱角一口咬开,嚼着嫩嫩的菱米,开始有点涩,再嚼几次就觉得甜津津的,满嘴清香。有一回,竟然有一条2斤多重的鲤鱼跳进了杀猪桶内,拿到家还活蹦乱跳。可惜现在只有一片两片枯黄残破的荷叶,一枝两枝折断的荷杆,零零落落地萎在水面上。这恰是鸭们的天堂——下面有很多螺丝、小蛤、虾子,是它们的美味佳肴,要不了两个时辰,它们就能吃得连脖子都鼓起来。这时,他只要长唤几声“砸、砸、油——”它们就会听话地游到岸边,高兴地叫嚷着,拍拍翅膀,爬上岸来,跟着他回家了。
太阳不知不觉地升高了。他方中带圆的小脸被阳光照着,更显得黑里透红,两眼闪亮。
他身后有一排柳树,这时已落光了叶子,水桶粗的树干布满裂纹,柔软细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每当看见这些柳树、柳枝,他就想起私塾许先生教过的古诗:“昔我去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好玩。夏天,每棵柳树都垂下许多缀满碧绿油亮叶子的枝条,人靠在脸上、身上,十分惬意,但要防止“洋辣子”。那毛虫绿皮肤,红黄斑纹,看上去色彩鲜艳好看,但它可不好惹,满身刚毛,人的皮肤一碰上它就象被火烧一样,不一会就会鼓起一个小红包,要痛痒好几天。
想起许先生,可真是好人,从没见他打过学生。听耶耶说过,他小时候也上过一年私塾。先生是个老头子,成天戒尺不离手,动不动就打学生手心。他就是在一次被打以后,再也不肯去上学的。爹爹(祖父)竟没犟过他。这位许先生岁数不大,学问不少,而且总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虽然对调皮捣蛋的学生训斥起来也很严厉,小伙伴也很害怕,但他从来没有弹过学生一个指头。他还常给大伙讲故事,记得讲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林则徐抗英”、“邓世昌抗日”等等。小伙伴们听得多么带劲,受到多大鼓舞啊!那真是美妙、幸福的时光。可惜,这么好的人,他最崇拜的人,不晓得为什么事,今年春天一去无消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和张小飞、李兵、周银海几个好友去塾里,听宏亮说他走了,还淌了“猫尿”呢,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空落落的。想念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他崇拜的第二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了。
耶耶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力大无比,又正直慷慨,像梁山好汉,敢打不平,连九千岁这样的人,还怕他几分。我长大了就要做许先生和耶耶这样的人,最好有他们两个人的本事,又有力气,又有文化,又是好人。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在荡边走了几步,挖了一小鸭锹土,用力抛了出去,泥巴在鸭群外面的荡面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靠近的几只鸭子惊叫起来,赶紧往岸边游动。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叫声:“哥——哥——”小虎回身一看,只见妹妹踉踉跄跄地向他奔来,忙迎上去。小英张开双臂抱住哥哥,就呜呜地哭起来。小虎忙问怎么了。小英哭哭啼啼地告诉他,九千岁要抓走耶耶,耶耶跑了!小虎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家跑,边跑边说:“你先看住鸭子。”
孟陈氏一见小虎就又流下泪来,说:“小虎啊,你耶耶躲风去了······”小虎心乱如麻。耶耶跑了,羊被抢走了,娘和妹妹都在伤心,他怎么办?他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哪!他镇定了一会,问娘:耶耶到那滩去了?我找他去。孟陈氏吃了一惊,忙阻拦说:“小虎啊,你妹妹还小,家里一大滩事,就你这么个小男子汉了,你还要撂下来不管吗?你耶耶躲几天还会回来。”小虎觉得娘的话重如千斤,一下子压在他的肩上。自己是该象个男子汉了,虽然还不能承担起杀猪买卖的事,其他事情是应该担当的。他轻轻搂住娘的肩膀安慰说:“娘莫哭,有我,不怕!”
第二天,他到小哑巴家帮助做些丧葬上的事情。第三天,同乡亲们一道将哑巴娘送了葬。下午,又跟几个小伙伴一道,把哑巴送到庵上安身。告别哑巴和宏亮,就和妹妹到后河去放二遍鸭。
下午4点钟光景,他和小英赶着鸭子往回走。离家不远,猛听耳畔响起“呯、呯!”两声,象很响的鞭炮爆炸声,震得耳膜发痛。惊异之中,他忙叫小英赶了鸭子先走,自己转身跑回路口张望。只见一个男子汉从乱坟地那边飞奔而来,后面隐隐隐约约看见几个穿黄衣服的拿着木棍一样的东西——哟,那是枪,跟乡丁拿的差不多!他忙贴到一间屋子的拐角探头观察。那汉子越来越近。小虎突然认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常常想念的许先生,顿时吃了一惊。他迅速作出判断,许先生是好人,追他的人肯定不是好人,我要帮许先生一把。想到这里,他一步跨到路边,连连向许先生招手。
许耀先也认出了小虎,一阵风似地冲到小虎面前,边跑边说:“小虎,鬼子追来了,有没有地方让我躲一躲?”
小虎来不及多想,拉着许耀先的手说:“有、有!”就拖着许耀先,向旁边一拐,一口气跑到他家东边偏门外,边敲门,边低声叫着:“娘,娘,快开门!”
孟陈氏正在帮小英赶鸭进栏,听见小虎叫门,连忙把小门打开,一见许耀先在小虎身后出现,也吃了一惊,正要问话,小虎已拉着许耀先进门,随手关上门,说:“鬼子追来了,我家地窖好不好让许先生躲起来?”
孟陈氏焦急道:“那个地窖,本来是防土匪藏人的,可这会里头堆满了稻子,哪来得及腾呢?怎么办?藏到床肚行不行?”
许耀先立刻答道:“不行,鬼子可精呢。”他急速地四顾,又问:“小虎耶耶呢?”
小虎见问,猛地一拍头顶:“有了,娘,你快拿一套耶耶衣服来。现在他就是我耶耶。”小虎娘马上明白了,连忙进屋拿衣服。
小虎见妹妹在一旁发愣,就指着许耀先对妹妹说:“鬼子来问,就说他是耶耶,懂不懂?”
小英使劲点头:“我懂。”
小虎眼珠一转,拿来一只小团桶,一个碗,一把菜刀,放在院子天井内,又快步走进鸭栏,抓出一只鸭来,对妹妹说:“快烧水去!”
小英应喏一声,进灶屋去了。
孟陈氏拿出一套旧衣裳,给许耀先换上,又把换下的衣裳拿进屋去藏起来。
小虎把鸭递给许耀先,叫他坐下来宰杀。
这时,屋后已听见鬼子的叫喊,邻居王奶奶在答腔,说没见人来,要不先到我屋内来查查。
小虎刚定了一下神,就听院门被打得乱响,心一下子又拧了起来——这毕竟是头一回跟鬼子面对面呀!他望望许耀先。许耀先神色自若地用目光示意他去开门。小虎稳一稳情绪,顺手拿起一把扫帚,走去打开院门。
4个鬼子端着枪扑了进来,四双贼眼扫视了一下院子。一个瘦鬼子一挥手,叽咕了一句。两个鬼子钻进屋去搜索,一个鬼子先进灶屋去查看,出来又到小披房检索。
瘦鬼子围着许耀先转了几步,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端枪指着他用生硬的汉话喝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许耀先明知鬼子在问他从事什么职业,却故意装着害怕的样子,缩了一下身子,扬了扬手上已经抹了脖子还在挣扎的鸭子,说:“我的杀鸭的干活。”
瘦鬼子又喝道:“你的新四军,游击队!”
许耀先摇摇头,装着不懂。
小虎壮着胆子上前说:“他是我耶耶,种田人。”
孟陈氏端来一大瓢热水,倒进团桶,说:“他耶耶,快烫了趁热挦毛。”她见黄狗在朝鬼子吠叫,怕它惹事,赶着狗进了灶房。
小英从灶屋出来,一见鬼子凶恶的样子,就站在灶屋门前观望。
瘦鬼子跑过去,一把抓住小英的肩头,恶狠狠地叫道:“小女孩,他是你的,什么人?说谎,死拉死拉的!”小英挺害怕的样子,挣脱鬼子的手,扑到许耀先身上,叫着:“耶耶,我怕,耶耶,我怕!”
搜屋子的两个鬼子也灰头鼠脑的走出来,说没查到人。
瘦鬼子还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许先生看,忽又一把推开小英,喝令许耀先站起来,接着伸出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
小虎心想,这鬼子可鬼精狡猾呢,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怎么得了?他见一个鬼子盯着桶内鸭子露出馋涎欲滴的样子,灵机一动,就拿着扫帚大步走到鸭栏边,用扫帚把鸭子搅得乱叫。
鬼子闻声都离开许耀先,走了过来,看他搞什么名堂。小虎一把抓起两只大鸭子,笑咪咪地向鬼子示意:这两只鸭子送给你们了!
瘦鬼子盯着小虎看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朝鸭栏一指,又竖起两个指头。
小虎在肚里骂了一句:狗东西,贪着呢!他只好把鸭递给一个鬼子,又抓了两只,送给他们。
瘦鬼子显得很高兴,拍拍小虎肩膀,竖起大拇指,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小孩,你的,大大的好!以后,见到新四军,游击队,到王通河,向皇军报告,好处大大的!懂吗?”
小虎装着高兴的样子,笑着点点头。
一个鬼子要了一段草绳,扎了鸭子。瘦鬼子手一挥,带着三个同伙,在鸭子的惊叫声里走了出去。
后来,4个鬼子又搜查了几家,折腾了一阵,看看天色不早,就又抢了李兵家一口猪,叫李兵父亲李启富和堂叔李启贵抬着,回了王通河。
小虎探实鬼子已走,就回家报告。
许耀先十分高兴,说不是你们一家机智应对,今天我就能被鬼子抓去。他还告诉说,今天到小尹庄有事,碰见一群鬼子和二皇上庄抢东西,还qiangjiang妇女,他为了救一个姑娘,打伤一个鬼子,被这4个家伙紧追不放,一直逃到这边,要不是碰见小虎,真是危险哪!在小虎一家热情邀请下,他当晚跟小虎通铺歇息。
原来,他是春天被发展为zhonhgon秘密党员的,不久被组织上调去高邮。而今,又受命来东荡地区开辟“抗日同情区”和开展“反伪化”工作,点燃抗日武装斗争的烈火。
他详细询问了最近村子里的情况。
小虎把九千岁来抓父亲,父亲逃走他乡,九千岁逼死了郑寡妇,张良俊带着众乡亲跟他斗争的情形,诉说了一遍。
许耀先听得十分入神,不时插一两句,问问细节。当他听到小哑巴哭娘一节时,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他满腔义愤地说:“小虎啊,小哑巴和他娘,跟你耶耶一样,都是穷苦人,都受九千岁、黑狗飞这样的地主、恶霸、狗腿子欺压。现在又加上日本鬼子和二皇。咱们穷人要翻身,要解放,过上平安、富足、幸福的日子,只有依靠gcd毛zx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