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木霭抱了抱暮父,“父亲,吾想明日就上朝。”
“不行不行——”暮父坚决摇头。
“嗯,就这么决定了。”木霭再抱抱他,下了定论。
翌日,大雾。
大梁都第一声鸡鸣亘古不变地按时响起。
木霭抬眼看了一眼窗外仍然隆重的夜色,放下了手中的卷册,起身吹熄了燃了一夜的蜡烛,无骨似地懒懒散散地倚在窗前。
身前的木桌上一片狼藉,散乱的纸张、零落的笔墨、一摞堆积成小山的书页,开裂的龟甲、锈斑的铜钱、干枯的蓍草,几碟蜜饯瓜果,旁侧附带一个亮眼的透明色泽高脚玻璃杯,正盛了半杯脓黑的液体。
她回身拾了玻璃杯和几块红豆渍桃花的蜜饯,面无表情地一口饮尽了剩余的半杯强化体力的药剂,随后把几块蜜饯塞进了嘴里。
窗外夜色胧朦,小筑院子里一大簇一大簇的亮白梨蕊在晨风正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东方很快露出了鱼肚白。
桌上笔迹凌乱的纸页上符文迎着曦光慢慢明晰,其中一页上是个古老繁复的符咒纹,椭圆的椎体里线条婉转交接缠绕成一把把小剑,小剑集中又续集成冗杂的万剑归宗的图案,正是月前木霭施于婳姽的那个,却较之更为复杂,只是当时咒符以金为线,如今纸上仅仅铅笔线条勾勒,除了图纹本身图腾般赋予的神秘,也不觉有甚特别。
类似的咒画铺展了左边的小半张桌子。
木桌另一侧则按时间地点陈列了各种信息小条,正中上层的是张横桥大堤的简笔图,旁侧批注了大半张的“鬼画符”,简笔的横竖弯折,奇怪的符号,看似无理又似乎遵循着某种未知的逻辑。
木霭垂着眸子,青黑的水瞳色深浓重犹如最暗的极夜,内里似高速运转的大脑,一只手食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柩,口里喃喃自语。
“萍乡……官吏惯严刑峻法,前月……陈氏妇上梁哭冤……”
“甽州……常年水患,三年前修筑建堤成,李堂户……秦束霜……李秦之争……”
“历陵……魏王弟……招兵之迹……”
随后返回桌子拿了最上面的那张画有横桥大堤的纸页凑到窗前,借着晨曦微光,那些满满的“鬼话符”初窥端疑——全是现世的工程算式。
作为现世自然科学研究的佼佼者,木霭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所谓巫蛊占卜之术,只是因为她本身的存在如今也是一种**裸的“不合理”,她才能静下心来试着去理解。
这不同于她科班出身的医道学习,除了最开始在中西医学思维习惯的转换上有些混乱外,现在已经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只差实训,对于巫蛊之术,她如今只算堪堪初初入了门。
借助妖凰之力,她的占卜术如今准确度很高,但与之鲜明对比的便是——凡事只能窥得一角。
譬如,她占卜魏国如今的天灾**,几种演算方式用尽也只能得“东南方向”这种级别的提示,详细的资料依旧要她去辅助各种信息去进行分析和鉴别挑选。
木霭出神地望着梨瓣,许久,长叹了口气:她其实不介意做只米虫调剂下生活的,奈何重生了还是避不开生不逢时。
木窗上突然响起几下规律的敲击声,木霭放下手中的纸张,食指点了下窗柩示意,随后从窗口眺望下去,看见的便是暮父正一身墨线为纹刺绣着白鹤云岫仙瑞图样的正红相服,正拖拉着脚步跨进小筑的外门。
她伸手一拂,桌上放置的各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物品笔迹便通通收入了系统包裹。
木霭看着暮父后脚尖连前脚跟孩童学步似的一小步一小步地挪,滞涩的动作衬着威严华贵的官服说不出的滑稽,一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突然在识海里开了口。
【系统,问两个问题。】
【说。】
系统音很短,但不妨碍它的苏,在木霭没在意的时候“慕娇雄”系统已经变得越来越“雄气”,升级换代了后取代了原本清泠泠的机械音的是年轻男性低哑磁性的声音,荷尔蒙气息翻倍。
【第一个,如果我不再接受任务,还可以存在多久?】
木霭没有在意系统一时的沉默,继续说完自己的另一个问题。
【第二个,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身体取得一定时间的彻底健康?】
这次系统回答的很干脆,平铺直叙不带半点情感。
【如果你是选择拒绝系统主任务的话,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你会彻底失去系统赋予的一切,做个战国位面普通人类,然后以寄生的身份活够一年。
而如果你是选择继续主任务,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你可以通过杀鸡取卵的方式燃烧生命力,以寿命为代价修补完善如今残破的身躯。
具体针对你现在的这个身体来说,就是通过缩短原本全部的寿命为十年的代价,换取普通人健康状态的九年,到了最后一年,你的脏体会快速的衰竭,无药可救,然后死亡。并且,这样的死亡就算是“枯木逢春”这样级别的上品药剂也无法逆转。】
【这样么……】
木霭听后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静地看着一步步踏上小筑飘花小径慢慢走拢的暮父。
【我知道了。】
她轻轻地加深了目光。
暮父似是心有所应,蓦然抬起了头。
高阁上的少女正微微低着头看着他,修饰长描得几分上挑的眉眼不再复昨日的恬静娇美,增了几分风流意气的孤美。
明明美如画卷,他却不知怎的突然呼吸一紧。
泠——一声玉铃铛轻轻脆脆的响,再定睛一看,少女已经下了楼立在门槛。
一身锦丽的正装华服上,幽定深沉的黑拦腰束着仙气无垢的白,尾摆袖口处的魑魅图样狰狞繁冗神秘慑惑,往上了是一双淡静的水朦杏目,内映着鱼肚白上显现橘暖光阳的天色,线条流丽的轮廓正迎着熹微的晨光。
哪里有半点不妥……暮父闭眼使劲眨巴着眼睛,想甩掉心底不合时宜的一阵忐忑。
“父亲,”木霭走近几步抬手覆住了暮父还在使劲眨的眼,一双手带着温腻的墨香,声音清和柔软的:“您这是怎么了?”
“呃……没事、没事。”
暮父一愣,慌忙拿下自家娇娇儿的手递上一个小巧别致的汤婆,一张玉白娇雅的脸布着紧张。
他皱着淡如远山清峦的眉头,十分熟练地把小姑娘再裹紧几分,一张娇雅玉白的脸面不自然的侧转,只微微泛红的耳尖显出几分羞涩,水润眸子低着弯弯的盛着水光。
几下子整理好了木霭衣襟最后一片细小的褶皱,再拖延不了时间后,暮父假咳了几声转过了头,突然皱巴着脸正了眸色,话里一片严肃。
“霭霭,我们恐怕去不了朝会了,因为——礼车坏了!吕爷子也不知怎的才报上来,害得为父没法子早做补救,这么晚了估计也没法托哪家带一程了,不是为父想食言……你看,为父都已经穿戴整理好了!”
暮父展开身子上的浓重点戴,显示自己所说无假,语气更是那个咬牙切齿,愤恨加无奈,还十分委屈,湿润的水目一眨不眨地望着木霭。
“哦?这样啊。”
木霭语气却淡淡的,半点没有暮父所想的惊异和失望,只直接提了步子。
她明显没打算继续纵容暮父在这扯皮拖延时间,礼车坏了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在暮父的监督下礼车还毁坏得十分彻底,要修好的话在生产力尚低下的战国年间没个把月还根本没可能。
“没关系的。吾想,近来太子坤实在递送过来许多好东西,既然已经承过情了,再多一桩也没什么,所以昨晚已经让十三通知他一路同行了。”
暮父:“……为父怎么不知?”
“因着天色凉寒,吾不愿打扰父亲深夜干的正事,所以没让十三去通知。现在看来也不失为一个惊喜,是吧?”
有惊无喜外带惊疑自己昨夜“正事”露了馅一脸僵硬的暮父:……
木霭拖着曳地的衣摆步履沉定,温淡的浅笑和嘴里的补刀形成鲜明对比:“还有,别想了,我心意已决,您就算是把脸皱成包子我也不会妥协的。”
“另外,不要皱眉了,”木霭不回头也知道暮父的小动作,“上次听刘妈闲聊说,她家那口子就是年轻时候颇爱这般动作,才落得如今才过而立便比常人更显老态许多。您不要怀疑,若是您变丑了,我定会嫌弃的。”
泠——轻巧玉质铃铛声随着走远的纤纤身子一路逶迤。
暮言看着娇娇儿貌似已经嫌弃自己自顾自离开的背影,委屈得当即眼里泛了泪花,蹬了蹬脚捏出张小帕子一擦,再哀伤地抬头打量时却发现门口早已没见了孤美挺拔的小姑娘。
“吾的娇娇儿,怎生得这般狠心绝情……哎,娇娇儿等等为父啊!”
暮父最终还是没有追赶上木霭,因为中途就被来接自己未婚妻的太子坤截胡了。
公良坤正斜倚着礼车木轼,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一身墨衣长袍半开着衣襟,外罩莽蛇腾空图样的赤色袍氅,及肩的长发松松披散着,刀削斧刻的烈美的五官上一双眉角上挑带着潦懒的修目半阖着。
“小霭霭。”
木霭远远的还未行至,便见那豹似的少年开了口,语声低哑,懒懒的,带点兵戈之气,让木霭不由想到战鼓。
他睁开眼,色泽极深的瞳子黝黑幽邃,仿佛轻易便能引人入渊,步子永远闲庭悠逸,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就这样漫不经心了,依旧威势恢宏,这月末的生养也不过压制了些初见时铺天盖地的杀伐料峭。
木霭于是不再向前,站立在原地不动,头顶的一抛榕树抽芽,枝叶嫩绿。
公良坤挑眉,好脾气般不紧不慢一步步走拢,随后伸手,修长的五指完整地覆盖了木霭整个头盖骨。
话里调笑,调侃又带着点恶意森森:“若吾用力,汝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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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杀相杀什么的最有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