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会在在副师长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来挂在身上,由于那上面有副师长的气味,野狗闻到了也会远远避开,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是一个野孩子。
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只有人家欺负他,他从来不去欺负人,当然,被人欺负轻视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他那一天,一转过身来看到师长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本能是抗拒的。
副师长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
“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有散兵,也有整队开拔的,见得多了,总觉得军官也好,小兵也好,好象都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动物,和普通人不同,当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谁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看到他站在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自信地站着,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就好象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我。”
“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热,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副师长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
“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哭。”
师长一叫,副师长就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师长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着。
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师长至少要问上一句:
“你怎么哭了?”
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
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师长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自然不必再问,副师长不想流泪,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体中有着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师长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师长的手里。
副师长的手其实比师长的还要大。
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
随后,两双手立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属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另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
都会相信在这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师长先开口:
“你的名字跟我一样。”
副师长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着头,表示肯定的答复。
师长笑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着这少年,用力握着他的手再问:
“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副师长吸了一口气:
“十二。”
就在这时——
高岁见突然问雕琢:
“雕,你觉得这怎么样?”
雕琢回答:
“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啰嗦,太细腻了,可能我习惯于看漫画,不太习惯看文字吧。”
在雕琢和高岁见这样对话的时候,他们正一起在看一篇,的题目是:背叛。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
是高岁见先看那篇,的情形有点异特,它还没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纤小的字体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大约只有普通稿纸的四分之一,而每一个字却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间。
看来相当长,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比砖头还厚。
它的来源也很特别,是高岁见的一个同学从国外老远带回来的。
那位同学是搞艺术的,后来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这次来到本市约高岁见聚聚,而高岁见也就把雕琢给带去了,毕竟现在是他女朋友嘛,当然是大方介绍给同学了。
早些时候,高岁见一位舍友在来本市与他会面时,就曾提起过雕琢。
雕琢之前与高岁见一起去参加歌星男的演唱会,他们在场上的情形,居然被这位舍友当时公司的同事给拍了下来,并放到了群里面。
由此舍友追问高岁见,问他雕琢是他的谁。
高岁见在学校时是出了名的零绯闻,周围的同学或是相熟的校友都挺好奇他到底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会交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不过那时高岁见还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心意,也就没有再舍友面前透露更多了。
他倒不是喜欢隐藏自己的感情生活,只是还没到时候,等他觉得可以了,当然喜欢分享给朋友和同学们知道雕琢的存在。
“哈哈,你好,dz小姐,我们其实一直都挺好奇岁见的女友会是什么样子,今天见到了你,我很开心。”
那位同学与雕琢初次见面,态度还是挺亲切的。
雕琢也笑了:
“你们肯定是大跌眼镜的,想不到岁见条件这么好的人,会找一个如此普通的女朋友吧,到时你千万不要扩散出去,我怕会被爱慕他的人群殴的。”
这话当然只是玩笑话。
不过高岁见听了,却有点替女友抱不平。
在世俗人眼里,他是条件十分优厚的对象,但雕琢也不是一般人啊,她可是鼎鼎有名的狼牙殿,所经历过的事情,有几个女生经历过?
只是她低调,不去炫耀那些罢了。
“不会的,我们都很祝福你跟岁见,下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希望你能跟岁见一起出席。”
聊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题之后,同学突然拿出了一摞书稿,他对高岁见说:
“你也知道,我在出版社工作,经常跟很多作者打交道,并看他们的作品,而我在上星期读了一部,当真是觉得非常值得一看,岁见,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高岁见并不是一个喜欢读的人,但对方好像很希望他看一看的样子。
在读书时期,高岁见就知道这位同学是位迷,他每当读到了什么好作品时,都会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一下,所以那份心情倒是理解。
“好,我会看看的。”
于是,在那次聚会又过了几天之后,在一个相对来说很难得的悠闲下午,高岁见不用去上班,雕琢也没有接任何任务,两人就在书房中看起了那部。
本来雕琢没有在看,比起,她更愿意用这种悠闲的时间去看漫画,可是她看高岁见看得很入迷,不由得也产生了兴趣,后面才一起加入的。
稿一共分六册装订,当雕琢看到第一册时,高岁见已经看到第四册了。
而雕琢所看到的,就是写在前面的,师长和副师长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认识的经过,就在她把第一册看完,放下手来时,高岁见问道:
“雕,你觉得这怎么样?”
雕琢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啰嗦,太细腻了,可能我习惯于看漫画,不太习惯看文字吧。”
同时,她也注意到,高岁见已经在看第五册了。
“是,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完全是大堆头文艺的写法,可是有的地方,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很晦涩暖昧。”
高岁见虽然是理工男,但对鉴赏也有一定水平。
雕琢取起第二册来:
“这篇绝对有出版的价值。”
高岁见感叹:
“我那同学说,这本书是作者的亲身经历,那是位女作者,她写那几场战争,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之中死伤狼藉,浴血苦战,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身体浸在血泊里,如果不是真有那样经历的,只怕写不出来。”
雕琢继续发表意见:
“叫‘背叛’,不是很好。”
“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名,带有强烈的谴责。”
雕琢哈哈一笑:
“好看的总有一定的悬疑性,她从一开始就写了主角的相会,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但后来一个成为师长,一个成为副师长了。”
“对,交代得很清楚。”
“就是名字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发展下去,是那个被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副师长,背叛了师长。”
高岁见点头:
“应该是这样发展。”
雕琢耸肩:
“看,意料之中,结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减低。”
高岁见笑了:
“也不一定,虽然知道了结果,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总是看完了才知道。”
必须说明的是,在最前面所叙述的故事中,有很多删减,所以雕琢才有“有的地方太啰嗦了”的评论,删掉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
要知道,这位作者在写到那个垃圾堆时,就用了至少一千字来描述,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么形容,它还是一个垃圾堆。
还有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也给删掉了。
例如,师长带着副师长去找团长,叫副师长谎称已经十七岁,求团长把副师长编入部队时,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不肯答应的经过,结果还是答应了。
那这一大段就变得多余了。
还有许多打仗时的描写,也一概属于“啰嗦”之列。
所以,在雕琢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在第二册,副师长才穿上了军装,成为师长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在这里,再把故事浓缩一下。
副师长加入军队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开赴战场,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被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有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
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军。
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还有伤兵的鬼哭神嚎,加上是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师长,看到了在自己身边,副师长背上负着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副师长正在艰难地向前爬着。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地都是,凡是低洼处可以聚集的,都是浓浓的血。
师长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副师长的身边。
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副师长就像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他喘着气,伸过手来和师长的手相握。
师长问:
“你背着什么人?”
副师长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
“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副师长这个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师长说:
“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
只有师长和副师长两个人是奇迹,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副师长一直背着那个伤兵。
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伤兵的伤可能不重,所以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副师长便拖着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副师长年纪虽小,人却很有侠义胸怀,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着他向前爬。
那人只是哑着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等安全了,副师长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了副师长的手腕:
“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师长和副师长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
“团长?”
让副师长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的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团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师长和副师长,搓着手指着师长:
“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
又指着副师长:
“你就叫人心烦,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师长早已有了主意,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
“团长,我也不要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们,尤其盯了师长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可师长为了迁就副师长,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