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已达,请公子尽早动身前往函关,老奴告退。”函关与洛城相隔千里,如今两侧尽是黄沙裸皮,悬崖峭壁,断蓬乱舞,天幕灰沉压下来,与洛城的绿树葱茏、结彩张灯相较,实是换了天地,赵棣还是止不住地想起晁福那条阉狗似笑非笑地和他说的这句话。看低人的下流东西,他咬着牙笑,像是要把晁福搁在白茬茬的牙齿当中磨碎,父皇虽不喜自己,但自己好歹是大颖的公子,怎忍得晁福这个插羽毛的腌臜货色来嘲讽他?
白惨惨的日头升到正南,已是亭午,赵棣命随从下马歇息,侍卫递上来一块包裹在粗布里的炊饼,赵棣大喇喇地抓过就咬。吃上几口,腮帮子上都沾着碎屑的赵棣伸手示意侍卫拿水壶来,见半晌没动静,他侧过头去,正要发火,却见侍卫盯着他手里的炊饼,吞了吞口水,喉结明显上下滚动一番,才开口道:“殿下,水已告罄。”赵棣咽了口中的饼屑,骂一句:“他娘的……那还有炊饼么?”
“炊饼……就剩殿下手里头拿着的半个了……”
赵棣闻言,先是愣怔,后一脚踹向面前的崖壁,破口大骂:“去他娘的破地方!”
岩壁跟着他的骂声,抖下不少土石。
赵棣活得糙,虽说有时候会附庸风雅,但仍是改不掉粗粝的本性。这函关的风沙恰迎合了他,他待在这草木稀拉、砂石遍野的地方,竟觉得格外安宁舒坦。练练兵,狩狩猎,小日子过得惬意得流油。一晃就是半年,既来则安的赵棣全然遗忘了先前在朝堂里受的窝囊气。函关少雨,不知今日为何下起了毛毛细雨。这雨势不见收,空中像是压了一块灰白的磐石,风卷过,磐石上的细尘被吹落,飘落下来,扑到脸上,就蜕成了凉凉的雨丝。雨帘挂在檐上,赵棣坐在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块玉佩,手边上摆着一壶茶。这天气,练兵不成,狩猎不成,实是老天折磨他。正当恹恹欲睡之时,他感觉右手一空,尝试一握,手中空无一物,玉佩不翼而飞。赵棣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抬起右手,目光投到地上,搜索玉佩所在。地上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玉佩踪影。他又捏了捏右手。他不信鬼神,便想,方才握着玉佩遣闷大概是梦一场。想到此处,他顷刻便释怀,站起身来,准备到内房睡觉。
正在此时,他听见细微而尖锐的叫声“吱吱”,他摆了摆头,挖了挖耳朵,并不在意。突然,“咔吧”一声,玉石碎裂之声清晰地传过来,震颤了他迟钝粗糙的耳朵。他错愕地转头去寻声音的来源,却见一旁的案几上有一团白绒绒的物什,而案几下,便是碎作数块的玉佩。他大吼一声,扑到案前,将地上的碎玉拢起来。又听头顶传来“吱吱”两声,赵棣仰头看去,便见案上那团白滚滚的物什立了起来,两只黑黝黝的绿豆小眼睛直盯着他看,两只粉嫩的小爪子抱着一卷帛。赵棣愣怔半晌,放下手里的碎玉,伸出指头戳了戳白绒绒,万分好奇。白绒绒龇牙咧嘴,灵活地躲开。“这是何物?”赵棣看着白绒绒在案几上翻了两个滚,不由问出声。
白绒绒见赵棣又追上来,扔了爪里的布帛,眨眼便滚下了案几,像一道白色闪电窜进雨幕,没了踪影。赵棣刚想喊什么,但还是住了嘴,将案几上白绒绒扔下的布帛用两根指头捻起来,展开看,便见上头用小篆写着两字“求见”。赵棣望向外面朦朦胧胧烟气缭绕的雨帘,思索片刻,叫来了管家:“外头有人求见么?”
“回殿下,外头站着个黑斗篷的小姑娘,站了半盏茶时候了,看样子像是避雨,不像是来求见殿下。”
赵棣将布帛捏在手心,垂首思忖半晌,道:“还是随我出去看看。”
刚绕过垂花门,赵棣便见门口护卫推搡着一个玲珑秀气的小姑娘,道“去去去,这可不是避雨的地儿。”黑斗篷小姑娘灵敏地闪开,沉默不语。赵棣心下奇怪,便凑近了打量。忽而,小姑娘斗篷里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正是方才吱吱叫的白绒绒。赵棣像是被一道雷劈中,浑身打了个激灵,心中一片透彻。他向护卫嚷道:“让开让开,教人家小姑娘进来。”护卫垂了手,唱了声“喏”,侧转身子,给小姑娘让出道。小姑娘淡然从容地迈腿跨过门槛,也不需赵棣招呼,径直绕过垂花门,走到天井里。赵棣朝管家努努嘴,示意他先回避,管家识趣地退下。那件黑斗篷类似蓑衣,雨水顺着衣摆滑下,里面的人半分未有淋湿。赵棣擎着伞,上前一步,遮到小姑娘头顶。他到没有觉得面前这个秀气的姑娘又什么大本领,只是本能对稚小的女孩做出保护的行为。小姑娘一个谢字也未说,只是自顾自地向正房走去。赵棣一言不发乖顺地跟在她后头。
跨过门槛,赵棣转身收起伞,抖了抖上头的雨水,转过身来,却发现姑娘已毫不客气地做在他的软椅上,正给自己筛茶喝。看着紫砂壶里的碧绿茶水汩汩泻入盏中,折射黯淡天光,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我是哪个,你知晓罢。”
姑娘不理睬,两只手捧着盏,正吹着茶面上鼓起来的细烟。赵棣缄默,他想起原先在宫里,几个兄弟和他谈论国是,大哥戏谑道,凡是有大本事的人,摆的架子愈大。他幼时只将这作戏言,想不到今日碰见一个架子大的,这话的后劲足,竟唬得他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是个小姑娘,他又觉得自己这被唬住实在有些荒谬。待姑娘好不容易喝尽了一杯热茶,赵棣嘴唇蠕动,想说几句话,却不料姑娘走到一边,褪了身上的黑斗篷,扔到屏风顶上,出露底下藕红的裳子。
她转过身来,对着赵棣,眼神从他脚底挑起,一直挑到他发顶。赵棣竟感觉战栗感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爬,直冲到天灵盖。他从小不受宠,虽粗莽,但不敢有骄纵之气,待人接物较一般皇子便平和得多,如今面对小姑娘多次挑衅,竟未发一句怒言。
小姑娘似是满意,她捋了捋鬓角翘出来的发,向他笑道:“公子棣,我来助你将大颖收入囊中。”
赵棣盯着小姑娘看,一句话未说。小姑娘似是掌控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问道:“有问题么?”
本想赵棣应该立马俯身恭敬道“不敢。姑娘高见,棣当洗耳恭听”,却不料他回道:“定是有啊!”
小姑娘摆摆手,无奈道:“你问罢。”
赵棣的问题像是连珠弩一般射出来:“小姑娘芳龄几何?爹娘住在何处?为何跑到我府上来……是得病了罢。贵恙多久了?请了郎中么?吃啥药?要是没钱可以到库房支取。下雨没伞我教人送你回去,如何?”小姑娘似是被噎住,半晌没蹦一个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