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把茶盅搁在桌子上,盖上茶盖:“这件事关心则乱,皇上自有裁断。”
老嬷嬷不再多言,起身时与温婉蓉眼神短暂交汇。
温婉蓉读懂的意思,一切静观其变。
她大概能猜到太后的意思,手心是皇上,皇上夜夜宠爱一个私生活不检的优伶,有伤风化,有损皇家体面,手背是自己这个落难公主,正因为在温府受了十年不公待遇,太后近乎所能弥补缺失。
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向着谁都有失偏颇。干脆一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高姿态,不说话,不表态。
好在英哥儿确实招太后喜爱,自己才不至于多一道阻碍。
温婉蓉暗暗松口气,摸摸英哥儿的脑袋,低头问:“刚才太皇祖母都跟你说了什么?”
英哥儿摇摇头:“没说什么,就问英哥儿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温婉蓉笑起来:“你拿了吗?”
英哥儿继续摇头:“曾祖母说了,宫里长辈的东西不能乱拿。”
“英哥儿真听话。”温婉蓉把孩子抱在腿上坐好,宠溺道,“曾祖母说的没错,想吃什么告诉娘,我们回去叫小厨房做。”
英哥儿小孩子心性,一听有好吃的,立刻露出笑容,仰头说声好。
温婉蓉摸摸他额头,又摸摸背心有没有汗,只觉得天色越暗风越凉,问英哥儿冷不冷。
英哥儿说不冷,就想尿尿。
温婉蓉牵他出去小解,回来的路上,远远就听见浮碧亭那边传来悠扬的乐曲。
英哥儿赶紧拉着温婉蓉的手,加快脚步,嘴里嚷:“娘!宫宴开始了!我们快回去,不然爹爹一个人等,会不高兴的。”
连小孩都知道覃炀讨厌等人,温婉蓉失笑,嘴上应和:“不急,不急,一会你告诉爹爹干吗去了,他不会生你的气。”
英哥儿嘟着嘴,扭了妞胖胖的小身子:“那也不好,爹爹不生气,就叫英哥儿小肥胖子,英哥儿不是小肥胖子,说了好多遍,也不听。”
温婉蓉听着想笑,面上一本正经附和:“嗯,爹爹这样叫你不对,娘一定说他,可爹爹喜欢你,才这么叫你。”
英哥儿继续扭着小身子,嘟囔:“可英哥儿不喜欢。”
温婉蓉蹲下来,笑着拍拍他衣服的褶皱,正要说话,就发现英哥儿紧紧盯向身后某处,她顺着视线看过去,眉头紧蹙,下意识拽紧英哥儿的手。
“臣妾兰僖嫔给婉宜公主请安。”
兰僖嫔?!
温婉蓉愣了愣,原来牡丹姓兰?
可兰家……
她来不及细想,就感觉英哥儿要摆脱自己冲出去。
温婉蓉余光瞥见牡丹身边的宫女,拉回英哥儿,声音陡然拔高:“又淘气!爹爹说的话都忘了?!”
她一声喝止,不是喝止孩子,而是喝止大人。
牡丹站在原地没动。
英哥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一眼牡丹,又看向温婉蓉,吸吸鼻子,努力控制不哭出来,别别嘴:“英哥儿知错了。”
孩子说知错时,牡丹眼底泛起极浓的悲伤。
温婉蓉很是不满瞪她一眼,对旁边的宫女冷冷道:“皇叔在哪?本公主要禀告皇叔,连世子都不放在眼里,恃宠而骄了吗!”
随行宫女一听要告诉皇上,连忙跪地求饶:“还请公主饶命,恕奴婢们眼拙,没认出小世子。”
另有机灵的,赶紧拉拉牡丹的裙角,跪在地上转身,息事宁人:“僖嫔娘娘,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皇上正在浮碧亭等您过去!”
抬出“皇上等”,想必公主再气也不会为难僖嫔。
果然温婉蓉很不悦上下打量牡丹一眼,一语不发拉走英哥儿。
可走到游廊拐角,英哥儿说什么都不走了,他近乎哀求抱着温婉蓉的大腿,哭道:“娘,英哥儿看见了,英哥儿听话,就上去跟母,不,跟僖嫔娘娘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行不行?”
温婉蓉不敢心软,把孩子拉倒僻静的地方,拒绝:“不行,一句话都不行。”
英哥儿不管,伸出胖胖的食指,继续求,哭得一抽一抽:“娘,就一句话,英哥儿保证不多说。”
“你想说什么?”温婉蓉蹲下来,紧紧握住他的胳膊,紧张道,“英哥儿你在马车上怎么答应爹爹,忘了吗?”
英哥儿使劲摇头:“英哥儿没忘。”
温婉蓉又问:“你想让爹娘,还有曾祖母和飒妹妹去死吗?”
英哥儿还是摇头,说:“英哥儿不想。”
温婉蓉语气坚定:“不想就擦擦眼泪,陪娘回去,不可以跟任何人说话,尤其兰僖嫔,知道吗?”
英哥儿用手背胡乱擦擦眼睛,细声说:“知道了。”
温婉蓉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费劲把他抱起来,托了托屁股,搂紧,神色哀恸,像是说给孩子,又像说给自己:“英哥儿,你是覃家人,就要有覃家人的英武,即便打落牙齿也要吞下去。”
英哥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温婉蓉却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她惴惴不安度过这么多天,每天睁开眼就感受四面楚歌的艰难,偏偏牡丹出现在这个时候。
她刚才真想叫人拖下去打死,当初说好不再出现英哥儿面前,说好离开孩子,为什么反悔?!
英哥儿一切行为出于血缘本能,毫不费力摧毁她真心所有付出。
不伤心吗?
当然伤心。
可面对英哥儿的哀求,一颗破碎的心又重新拼凑起来。
温婉蓉咬咬牙。心思必须撑到最后。
“怎么跑到这来了?”冷不防覃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英哥儿毫不犹豫叫声“爹爹”,伸手要他抱。
覃炀把孩子接过来,看看温婉蓉阴郁的脸,又看向英哥儿红红小鼻子,拍拍屁股,笑道:“又惹你娘生气了?”
英哥儿很小声说没有。
“那为什么哭鼻子?”覃炀嘴上问孩子,莫名其妙看向一旁的温婉蓉,“撒个尿,还尿哭了?”
温婉蓉不高兴别过头,沉默以对。
覃炀腾出一只手,把她搂了搂:“怎么了?刚才出来不没事吗?”
温婉蓉看一眼英哥儿,说得隐晦:“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谁?”话音刚落,覃炀反应过来,神色沉了沉,“英哥儿说什么没?”
英哥儿知道自己做错事,乖乖趴在覃炀肩膀上,一句话不说。
温婉蓉摇摇头:“我把孩子拉走了。”
覃炀叹气,转向英哥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英哥儿搂紧他的脖子,委屈别别嘴。
等三人回到席位上。牡丹已经落座在皇上身边。
英哥儿至始至终再不敢看牡丹一眼,神情沮丧,规规矩矩坐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紧紧攥着温婉蓉的衣角。
牡丹有意避开他们目光,一颦一笑只对皇上,演得天衣无缝。
似乎母子之间相隔不是席位,而是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温婉蓉想起英哥儿在府邸抄得那首《游子吟》,她想英哥儿不是不懂,只是不得不接受事实,最不喜欢背诗,唯独这首背的滚瓜烂熟。
英哥儿曾单纯地问:“婶娘,英哥儿下次背给娘听,娘亲会不会高兴?”
温婉蓉说会呀。
她没骗他,牡丹肯定高兴,但那时牡丹已入宫,大概再没机会听见自己儿子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英哥儿改口后,温婉蓉不止一次问,为什么不愿给娘背《游子吟》?
英哥儿总是沉默片刻,然后回答不知道。
温婉蓉猜,他今天碰到牡丹,是不是想说:娘亲,英哥儿会背《游子吟》。
还是,娘亲为什么不要英哥儿?
无论哪种,都不是温婉蓉想听到的。
回过神,不知牡丹何时坐在宴席正中的空地上,一曲琵琶《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的词牌,唱得婉转动人,余音绕梁。
唯有温婉蓉听出歌声里藏匿的悲哀。
大概因为英哥儿的缘故,牡丹发挥失常,最后一段曲子,竟弹断琴弦。
嗡的一声,弦丝沾染血红,一滴殷红珠子从牡丹纤纤指间滚落。
皇上忙起身,把人扶回去,叫太医赶紧过来包扎。
或许皇上的关心太过夸张,又或许其他嫔妃从没受过如此宠爱。
宴会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就聚焦在牡丹身上,表情却大不相同,有妒有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恩爱秀完。
八皇子的生母和齐淑妃对视一眼。
就在众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时,倏尔一个清亮的童音打破表面的平静。
“野种!”
所有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八皇子的身影跑向温婉蓉席位,绕到英哥儿身后,抓他衣领,大喊:“父皇!他是野种!不配进宫!”
话音刚落,众人落下去一颗心又提起来,视线一并转向覃府三口之家。
萧璟也看过去,视线扫过英哥儿脸庞,方才上扬的嘴角立即耷拉下去。
“兰僖嫔,可有话对朕说?”他盯了英哥儿一会,犀利目光转向牡丹。
牡丹立刻起身跪地磕头,只说臣妾不知皇上所指何意,还请明示。
所有人都发现皇上脸色变了变,八皇子的生母赶紧把孩子拉回去,磕头谢罪,说小孩子童言无忌。
萧璟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牡丹,又看向同样跪地的八皇子母子,忽而冷笑:“童言无忌?圣人曰子不教父之过,你怪朕没教好八皇子?”
“臣妾不敢?”
“不敢?”萧璟高喊一声来人,指着八皇子生母说句,“拉下去!”
八皇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齐淑妃忽而从位置上起身,跪在孩子旁边,求情:“皇上息怒,臣妾愿意管教八皇子,不日成人。”
萧璟想都没想,嗯一声,摆摆手示意下去。
温婉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齐淑妃从容淡定带八皇子回到席位上,惊讶之余,终于明白,自己太小看这位景阳宫正主的手腕。
轻而易举夺取别人的孩子,归自己所养。
而八皇子的生母,不知不觉掉进齐淑妃布好陷阱,就等她纵身一跃,摔得粉碎。
温婉蓉下意识搂紧身边的英哥儿。
皇上既然发现英哥儿与牡丹的秘密,大有不说清楚不罢休之势。
牡丹跪在地上,未抬头,未起身,似乎与皇上的关系陡转急下。
齐淑妃眼底透出报复的得意,时不时看向温婉蓉。
温婉蓉屏息凝视,心提到嗓子眼,只等牡丹开口。
当萧璟第二次问,她可有话说。
牡丹一口咬定,没话说。
萧璟没问第三遍,只对身边随行太监低语几句,就看见太监点几下头,对身边小太监高喊:“来人!兰僖嫔,杖刑二十!”
狐狸媚子被打,大概是这个中秋,后宫嫔妃们最值得高兴,和最愿意看到的一件事。
众目睽睽下,牡丹被人按在地上,厚粗的笞杖打在身上发出闷响,以及极忍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痛楚呻吟。
温婉蓉知道皇上是打给英哥儿看,看看极刑下,他们母子,谁先投降。
覃炀拿着酒盏,好似无意歪在一边。正好挡住英哥儿的视线。
可看不见,能听见。
温婉蓉总不能用双手捂住英哥儿的耳朵。
果然孩子先承受不住。
英哥儿不顾温婉蓉反对,冲到空地上,整个小人行跪拜大礼,叩头道:“覃英请皇上别打兰娘娘!”
皇上不恼,逗小孩般,哦一声问:“为什么不打?给朕一个理由。”
英哥儿不敢抬头,俯首贴地,带着哭腔道:“娘常教诲英哥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温婉蓉一愣,这话她从未说过,但老太太常挂嘴边。
到底老太太跟英哥儿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从这几日看得出,英哥儿学了很多,听了很多。
在他那颗不大的心智里,强行塞进很多东西。
温婉蓉看不下去,准备起身,被覃炀一把拉住,他朝她摇摇头,放下酒盏,亲自起身过去,挡在英哥儿正前方,单膝跪地,低头抱拳:“皇上,犬子无礼,都怪微臣教导无方,请皇上责罚。”
雁口关的战役等着他指挥,皇上自然不会为一句童言责罚覃炀。
萧璟笑起来,松了口:“覃爱卿爱子心切,朕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下去吧。”
覃炀领命,就听萧璟又说:“兰僖嫔,再加二十。”
前后四十杖,别说一个成年男子受不了,照牡丹那副柔弱身子,肯定吃不消。
覃炀低头皱皱眉,一声不吭去扶英哥儿,没想到英哥儿突然失控般嚎啕大哭,嘴里一个劲喊“求皇上放过僖嫔娘娘”。
孩子哭,牡丹跟着哭。
温婉蓉生怕英哥儿冲到牡丹身边,说出不该说的话。
她赶紧离席,抱起英哥儿正要往回走,身后倏尔响起齐淑妃的声音:“皇上,臣妾斗胆妄言。”
“朕赦你无罪。”
“臣妾怎么看,兰僖嫔和婉宜公主的小公子长得几分相似呢?”
萧璟尾音上扬“哦”一声:“你还看出什么?”
齐淑妃很识相摇摇头:“许是臣妾喝多了,眼拙罢。”
萧璟没理会,第三次开口问牡丹,有没有要说的?
牡丹依旧摇头。
眼见一仗接一仗打下去,牡丹声音渐渐小下去。
温婉蓉紧紧抱着英哥儿,急急看向太后。
太后面无表情喝口茶,放下茶盅,缓缓开口:“中秋佳节,本是团圆欢庆的日子……”
话音未落,突然嘭一声,五光十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淹没太后的声音。
太后后面说什么,谁也没听见,只看见她老人家起身,由老嬷嬷扶着,转身离开。
萧璟皱皱眉,叫人停手,又叫太医赶紧来医治。
正当一群人手忙脚乱把牡丹抬到一边时,不知哪个宫女尖叫一声,喊:“僖嫔娘娘落红了!”
牡丹怀孕了?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萧璟都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