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花团锦簇，一如整座堤坝自中间全部崩塌下来，摔落得支离破碎。

践踏而死的森森血肉尸骨，原本就是要为胜利者做嫁衣的。

世家大族恍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脑海中充斥着一个可怕的想法，像是萦绕之魂似的，久久不散。

权谋倾轧何其残酷，无数想跨越阶层壁垒者，终究只是徒劳，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凄惨下场。

与此同时，他们在暗自心惊，长公主的手笔太大，宗人府丞，沈侯府已然被她换了新血，就连那一股潜伏在京城的势力，也有连根拔起的势头。不出所料，长公主必然会安插自己的亲信在其内，权势更登一步，坚不可摧。

想到了那个灼灼其华的女子，似乎杀人间从容不迫，言笑晏晏，仿佛是纵观全局，早早预料这样的结果。

猛地如梦初醒，自镇国公府有“外室”登堂入室后，长公主强势遣退妇人后，再无插手此事。镇国公府入狱，镇国公府出狱，从未露过脸，但这确确实实在提醒着他们，长公主一直都在，且是一种咄咄逼人至轻易夺人性命的方式存在着。

世家大族头皮发麻，越是往深处想，心脏越是痉挛得急促。太过心思深沉，手段高明到叫人毛骨悚然。

而后，许是太过震惊的缘故，还是害怕惹祸上身，他们无人再议论此事，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往往是贵族间恒古不变的定律。唯有堪为权谋争夺的工具——老百姓在掀翻了整个京城的浪潮，拍手称快。

……

这一刻，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尘埃落定。

有人，劫后余生，在极致享受着大获全胜的畅快淋漓。

镇国公府一隅。

历经多个朝代的府邸低奢而富有底蕴，朱门红墙，坐落在府外的石狮在仰天长啸着，一片威武气势。

此刻的镇国公府四处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不仅仅是老爷夫人平安回府，更是夫人有孕在身，这真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双喜临门啊。

家丁丫鬟们在一旁候着，正待主子的命令，面上的笑容愈来愈深，露出一口大白牙，灿烂极了。

林徐氏半躺在床榻上，比起在阴森不见天日的宗人府的时候，她的脸色实在好太多，婉约的眉眼悄然舒展，她一手搭在尚未隆起的肚子，整人散发着母爱的光辉。

温馨，愉悦，在这因人多而显得有些拥挤的内阁中荡漾着，何其美好。

林书成那么高大的男子，竟像是小孩子一般半蹲在床榻边，他厚实的大手一把握住林徐氏的手，虎目熠熠发亮，眸光无比温柔。

铁汉柔情，向来是无比动人的。

他将她的手凑在自己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吻：“夫人，辛苦你了。”

至于辛苦是何意，想必林徐氏也是明白的，否则怎么会脸颊通红，半是娇嗔半是恼怒地瞪了一眼林书成。

林书成素来是以沙场硬汉的严肃脸面来教育儿女，可总是在林徐氏面前，像是半大的毛头小子，偶尔会做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大抵因为这样的缘故，儿女不怎么畏惧他。

林玥俏皮一笑，娇憨的脸庞布满了好奇，问道：“娘，玥儿要听听弟弟或妹妹有没有在踢娘亲。”

林相言也是傻笑着，林书成入狱前把镇国公府交代于他，他不负所托，将偌大的镇国公府管理得像是铜墙铁壁一般。

这时父亲娘亲都回府，不禁还是那个父亲掌管着镇国公府，兄长在前的少年一般。只是，经历过磨练，心境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笑着笑着，许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忙不迭收住了傻笑，偷偷地用余光望着侧脸精致美好的女子。

光是一眼，就脸颊通红。却发现女子径直在含笑望着他的父母，心里无由来地舒了一口气，又暗暗失落。

不染情事的少年，向来是惴惴不安，想要藏匿自己，希望被发现，矛盾至极。

林书成虎着脸，呵斥道：“胡闹！这胎儿不过二月，如何能踢娘亲。”

林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娇憨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将之放在手心上疼惜。

林书成义正言辞地数落了一番他“顽劣”的女儿，转过头又向林徐氏道：“夫人，让夫人听听，肚子里的小人精有没有在闹夫人？”

众人咋舌，这，这怎么可以如此恬不知耻？

林徐氏狠狠地剜了一眼林书成，颇有气势。

林书成抹了一把脸，还嘿嘿直笑，俨然是丢了脸皮的模样。

他洋洋洒洒地大笑：“夫人你这是害羞了？”

林徐氏一张“老脸”通红，只觉得自己的脸面在晚辈眼前丢尽了，想要抽走被林书成握住的手。

林书成却是丝毫不肯松手，反而握得更紧，牢牢的。

他虎目含着莫名的情绪，深沉得叫人不寒而栗，仿佛怕极了像当初一样，心爱之人就会离他远去。

他有错有罪，如若当初她真的要弃他远去，那他也无可奈何，兴许就一辈子都活在寂寞与凄苦中。

林徐氏微微一怔，眼波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

慢慢地就释怀，一时间也忘了挣扎，与他四目相对，有别样的火花在燎燎而生。

其他晚辈在一侧略有些尴尬，不禁别过眼去。

谢绾安然立在一旁，唇畔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摇曳起若有若无的馨香，满心满眼皆是欣喜。

舅父与舅母和好如初，舅母没有出家与舅父老死不相往来，镇国公府也没有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真好。

而舅母腹中的胎儿……谢绾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一眼，她脸庞一凝，清目若水波荡漾起涟漪，由深入浅，经久不散。

陡峭间，整个人嗜血煞气腾腾升起，好似一个从地狱游历归来的怨鬼，怀揣着惊天的恨意，肆意挥霍，只为复仇而生。

今生的舅母怀有胎儿，那前世在尼姑庵的舅母一直未传出有孕的消息。

那必然是有两种状况，一是舅母掩藏有孕的事儿，在清苦的尼姑庵将孩子独自抚养成人，母亲忍受着寂寥的怨恨，孩子承受无父亲疼惜的苦楚，二是伤心到了极点，小产。

可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是悲寂而含着无边无际的血泪的。

谢绾残忍一笑，好好好！

你们又欠下一笔血债，至于如何偿还，挫骨扬灰？或是碎尸万段？

身边的谢明堂敏锐地发觉到了谢绾的情绪波动，英气逼人的脸庞阴沉得可怕，他清澈的眸子散发着魔楼帝尊一般的死亡性煞气，

他一直凝视着女子，全是兄长的怜惜与心疼。

为何绾绾还是不开心？

谢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丝毫没有发现旁边谢明堂灼热的视线。

她清目直勾勾地望着林徐氏的肚子，大抵是前世腹中二子都不保的缘故，格外怜悯。

淡色唇瓣在悄然无声地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林徐氏察觉到谢绾的目光，一看，心提到了嗓子眼。女子的脸庞发白，清目含着滋味难辨的情绪，幽深似一口枯井，直把人吞没。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绾绾眸子中急切的悲恸与哀悯，似乎是向着她腹中的孩子的。

不由讷讷问道：“绾绾，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谢绾身上。

谢明堂望见了她惨然的颜色，心狠狠一揪，他本就是亏欠母后与绾绾良多，如今又……

隐隐约约，可猜测到是那些人让绾绾受委屈了。

他揉了揉谢绾的发顶，声音柔和：“绾绾，怎么了？”

林相言也是一脸急切，他拳头攥得紧紧的，踌躇着要不要上前询问一番。

林玥却是快他一步，越过众人，搭过谢绾的手，轻轻地摇晃着：“绾表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绾表姐到玥儿内阁歇息一番可好？”

林书成夫妇也是担忧极了，他们自是知道，绾绾向来有主见，又是性子坚韧，怎么会轻易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

谢绾心下一暖，看着一双双着急眼睛，方才的沉重消失到九霄云外。

她轻轻一笑，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红梅一般，艳得动人。往事已逝，何苦拘泥。明朝艳丽，才是最值得人期待的。

她道：“舅母，那个妇人不曾与舅父……”

顿了顿，语气愈发笃定：“绾绾问过。”

至于用什么手段来问，就无人得知了。

林徐氏张了张嘴巴，眼睛含着泪水，似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这才点了点头，道：“好。”

生离死别，让她识清，但终归，有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打定主意不会再提，但仍会时不时刺她一下，仍是还有鲜血渗出。

现在，终于拔出来了。林徐氏半闭着眼睛，彻彻底底释怀了。

林玥与林相言闻言也是喜不自胜，林玥把脸庞贴在谢绾的肩膀上，她一向崇拜绾表姐，总觉得绾表姐无所不能。

这一刻，她打定主意要成为像绾表姐那样曼妙而骄奢的女子。殊不知，她这一生的平喜安乐，有很大一大份谢绾的功劳。

林书成虎目一亮，面上更加精神，灼眼得很。

爱之深，恨之切。他恰恰恨的是自己，让夫人那么难过。

但转念一想，竟是在晚辈面前提起这一茬，眸光略是有些不自在。

唯独谢明堂的神色有些怪异，一直望着谢绾，若刷漆的浓眉在紧紧皱着。

众人都沉浸在这喜悦中，不曾发现不对。

可他摸索到一丝不对劲，照理说，绾绾听此消息本该是欢心，怎生露出那般难过的神色，还有那一股恨意浓切的悲凉又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绾绾尚未出阁，谈起妇人之事坦然极了。

谢明堂灵动的眸子不禁频频打量着谢绾，渐渐加深。

谢绾终是发现了谢明堂灼热的视线，偏过头对上谢明堂探究的眼神。

内心一个咯噔，皇兄不比从前，是她太过大意。

她轻轻一笑，前世之事绾绾一人承受便可。语气温雅地唤了一声：“皇兄……”

谢明堂沉吟了半晌，一笑，俊朗的脸庞生动爽朗，好似从来一般，纯白无害，不谙世事。

谢绾藏在衣袖中的素手悄然一松，她眼中潋滟流光一转，偏过头对着旁侧的下人命令：“都下去。”

“是……”

下人恭敬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很快，井然有序地退下，最后还极为有规矩地带上了门。

少了十数人，殿内变得宽敞极了，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似有风雨欲来。

就连是林玥，神色郑重地从谢绾身边移开，然不过，美目却是在滴溜溜地转动着，巴巴地望着女子。

林书成也站直了身体，虎躯凛凛，自带着逼人的气势。

谢绾回首望了望紧闭的大门，再面向了林书成，神色肃然，天生贵主风姿卓然。

她的声音如同桃花酒一般清越媚人：“舅父以为这一战如何？”

林书成面色一正，虎目望向了他的外甥女，闪过一丝赞赏。

区区一个少女，有如此心计，倾覆了最难啃的宗人府，还有正是圣宠优渥的沈嫔与沈侯府，也元气大伤。

就连镇国公府也是完全是绾绾救下来的。而他……真真是自愧不如。

他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恭谨，这无关身份，而是对天生贵主的臣服：“京城各方紧密不可分的势力有了裂缝，这对我们来说，是极为有利的。”

“至于藏在暗里的势力，我们也不应掉以轻心。”

谢绾稍稍颔首，斩草要除根，两位皇叔与皇祖母来势汹汹，必会以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她又道：“潜伏在暗里的势力，正是两位王爷的。”

林书成面上毫无意外，显然是早早知道此事。

其余人皆是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在听，而谢明堂在他们面前，还是个不理事的痴儿，也没有说话。

谢绾眸光深切，敛尽世间骄奢，耀眼而动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若是夺下位置呢？”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仿佛再平常不过。

众人脸色发白，手心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

谢绾早与林书成提及此事，他面色愈发凝重，声音低沉：“有七分把握。”

他不由地望向了谢明堂，脸庞英气逼人，是个十足的好男儿，只是一双清澈的眸子懵懂而无知，只对着他露出整齐的白牙：“舅父！”

林书成忙不迭应下，像是对待幼儿一样拍了拍谢明堂的肩膀：“明堂！”

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难受地别过眼，这个外甥子不仅仅是他嫡亲妹妹心中的痛，他作为舅父的也是不忍心。

谢明堂脸上笑意不变，清澈的眼睛迅速闪过一丝清明。

谢绾敏锐地察觉到林书成眼神的可惜，心里一动，但她明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若是没有一个正经的由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恐是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是她不信任舅父他们，而是耳目众多，生怕泄露了出去。

……

也有人声嘶力竭，惶惶不可终日。

荣德太后自是不必说，气得昏倒在床榻上，她的一对儿子想必也是怒火攻心，十来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是何等地切肤之痛。

当然，也少不了沈贵人。

娇兰殿一隅。

往日风光无限的娇兰殿似乎变得格外冷清，仍是华丽的玉柱屹立不倒，富丽堂皇依旧。

不知是秋意渐浓，落叶缤纷太过凄冷，还是人去楼空，徒留落寞，这殿中隐隐有颓败之势。

殿中众人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