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妃被赐下三尺白绫,且是死在她原本的宫殿中,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也传遍了整个京城,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些许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宫妃们见沈贵妃死去后,也竟是莫名地唏嘘感叹,不由觉得兔死狐悲。
深宫的娇花无论汲取的养分多么充足,无论开得美艳,只要离了底下的云泥,也必然落得枯萎衰败的下场。
而更多的人存着极为隐秘的心思,观望着宫中局势。
夺嫡之战向来是惨烈无比,登上那个位置,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必是踏着骨肉血亲的尸体上去。锦和帝子嗣不多,痴傻的大皇子自是不算在内,饶是长公主心机深沉,饶是他生母贵为皇后,就算背后势力再何等昌盛,一个傻儿,怎可继承大统。
原本三皇子谢明安是极有可能立为储君,生母沈贵妃颇得圣宠,而外祖家沈侯府是京中出名的世代簪缨。只是沈贵妃与刺客通奸一事人尽皆知后,彻底与皇位无缘。如若一个名节惨败的妇人之子也妄想争储,那实在是天荒夜谭。
更何况,京中有传闻,沈贵妃的一双儿女不是皇上的龙种,虽是在底下流传,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兜兜转转,传至锦和帝的耳中,龙颜大怒,他摔坏了不知多少金尊器宝,直接倒在龙榻上不起。
不知待锦和帝醒来的时候,会不会不计前嫌,待安乐公主与三皇子如初,众人便不得而知了。
一来二往,储君之位似乎成为了五皇子谢明松的囊中之物。德贤妃姿色平平,父族也平平,丢在一众嫔妃中,简直也要淹没了,她所出的谢明松也是不起眼。
但架不住时来运转,锦和帝龙体抱恙时,下了一道旨意,解了德贤妃的禁令。众人哗然,任谁都不会忘了前些日子,德贤妃宫中下人伤了三皇子,在沈贵妃的唆使下,皇上禁了德贤妃的足,并无期限。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昔日仗势欺人的主儿没了,苦主却来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一刹那,五皇子变得如日中天,成为了香饽饽。
朝中许多正举棋不定的人经此一事后,纷纷向五皇子示好,就连些许三皇子那边的人也倒戈相向,局势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但不少朝臣也心思活跃起来,锦和帝正值壮年,贪恋美色,且是耳根子软。而宫中最受宠的沈贵妃倒台,若是将他们的女儿送进皇宫,诞下龙子,争夺那个位置,也未尝不可。
而正不巧,皇宫闹出了不大不小的蹊跷事儿。
宫人人人皆知,昔日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是何等地盛气凌人,也终归是黯然逝去。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夜间长满了杂草,红墙灰败,朱漆掉落,变得无边萧条。
偶尔路过的宫人竟是听到了从宫殿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瘆人极了。时不时阵阵阴风吹,仿佛有一双瞪直的眼睛冷不丁缠绕在他们的身上,像是恶鬼缠身一样。
宫人还能看见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白绫在宫殿屋檐上面挥舞,琉璃瓦的波光闪闪,映衬得白绫上的一滴血格外炫目。
看见比景象的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脸上唬得改了样子,两颊的肌肉都松松地下垂,一张嘴差不多都看着好像是一个小圆孔的样子。
像是一溜烟地飞快跑了出去。
陆陆续续,不少宫人遇到同样瘆人的景象。
很快,沈贵妃宫殿闹鬼这事甚嚣尘上,在宫中传了遍。
宫中人心惶惶,鬼神之说向来是宫中大忌,而往往越是禁忌的东西,披挂着神秘的色彩,更是叫人畏惧。
自此,沈贵妃宫殿成了宫人的绝迹,无人敢靠近一步,红墙上的朱漆掉落得愈发厉害,青藤蔓延,长满了整个宫殿,阴森可怖。
延喜宫一隅。
殿落距锦和帝的寝殿不远不近,其外殿也是中规中矩,熠熠发亮的琉璃瓦,阁楼小宛,庭院深深。
外殿不起眼,内阁中却是别有洞天,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实在是叫人称奇。
有一个身穿碧荷色的宫妃坐在榻上,五彩缤纷的穗子落在她的膝盖前,随意荡下,她垂着头,露出光洁美好的脖颈,安然地打着穗子,一如江南水乡的女子,恬适安静。
“娘娘……”内阁的大门被轻轻推开,端妃身边的贴身婢女惊蛰缓步而入。
端妃抬起头,露出她姣好的脸庞,乍一看并不惊艳,但是细细看来,别有一番韵味,水润通透。宫中妃嫔一个个都是带着高高在上的神色,而端妃面上挂着温柔似水的笑容,平和而美好,叫人眼前一亮。
偶尔吃腻了艳色,换一换清淡的口味也是极好的。
惊蛰目光微闪,脚步加快了些许,待她靠近端妃身侧,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娘娘。”
端妃笑了笑,让她起身,丝毫没有端的主子的架子。
惊蛰却是不敢放肆,旁人只道端妃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与所有嫔妃交好,与世无争。
可作为身边贴身奴婢的她最是清楚不过了,如若娘娘是那般淡泊的性子,依着皇上爱美人的性子,娘娘不过中人之姿,为何皇上每月约莫有两三次到延喜宫就寝。
这不仅仅得益于娘娘似江南流水般的婉约与不显露山水的手段,更是……惊蛰望了一眼端妃脖颈上的肌肤,娘娘侍奉皇上十数年,肌肤仍是如二八少女一般细嫩白衣,吹弹可破,真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难怪皇上……
“惊蛰。”就在惊蛰陷入沉思中,身边传来了端妃轻柔的声音。
惊蛰一惊,脸庞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发白,她忙不迭跪下告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失神的。娘娘恕罪。”
端妃平和一笑,手中的穗子轻轻地放在案上,问道:“事情进展如何了?”
惊蛰嘴唇一动,将沈贵妃宫殿的状况与宫中众人的反应娓娓道来,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端妃。
端妃目光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幽光,温声问道,也不知是否在喃喃自语:“是么?”
惊蛰飞快地看了端妃一眼,她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娘娘太会伪装,平日里安静得像是隐形人一般,但一旦瞄准了时机,便会出其不意地下手,狠辣至极。
刺客一事娘娘也出了一份力,沈贵妃落得凄惨下场,而娘娘却能全身而退,不留一丝端倪。
她神色愈发恭敬,点了点头:“是的。”
端妃的目光一下子飘远,仿佛不曾听到惊蛰的话一般,柔美的脸庞有些恍惚。
空气中,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凝固不动,叫人压抑得有些难受。
惊蛰跪在地上身体微僵,目光含着被追捕的恐惧神气。
她打量了端妃许久,思索再三,还是唤了端妃一声:“娘娘。”
端妃目光陡然闪过一丝厉芒,仿佛是被打扰了思绪,生出了不可抑制的怒火。
惊蛰脸上的皮肤都收缩了,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抑止住了正要发出来的叫唤。
半晌,端妃似才发现了惊蛰的异样,看着惊蛰满头大汗,不顾自己的身份,探出手在惊蛰额头,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惊蛰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拼命地摇了摇头:“奴婢无事,谢娘娘关心。”
端妃这才慢慢地收回手,笑道:“既然身体不适,下去吧。”
惊蛰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不敢多言,便恭敬道了一声奴婢告退,匆匆忙忙地夺门而出,像是个惊慌的兔子一般。
端妃望着惊蛰战战兢兢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凝住,最后自成冰冷弧度。
她一直坚信只有死人才能保守得住秘密,惊蛰知道的太多了。如若不是延喜宫的奴婢换得太勤,怕招人怀疑,那么惊蛰早该永远地闭上了嘴。
她时不时透露些许事儿和狠厉的手段,让惊蛰敬她畏她,让惊蛰不敢生二心,但这终究不是最好的法子。
端妃思绪飘尘了许久,脑中却浮现起近来的事儿。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竟还能有命回来。且是风光回京,势如破竹。沈贵妃与皇上啊,也不过如此。
往日欠下的孽债,涌来心头。自皇后回来后,便时时刻刻在提醒着端妃,皇后等人一日不除,她永无宁日。
故此,刺客一事,她确实在推波助澜。她的人分明是打探到谢绾的馆陶殿有不明身影,瞧着身量极高,必定是男子无疑。
她派人透露给沈贵妃,果然,沈贵妃大张旗鼓地算计谢绾,气势如虹,而她正准备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非但沈贵妃没了,还差点暴露了她在宫中部署的势力。
思绪越是飘远,端妃的神色越是凝重。
虽然她早已预料到沈贵妃必然斗不过谢绾,因而她在宫内宫外再下天罗地网,竟也是让谢绾逃过一劫,更是赢得漂亮,沈贵妃也死得那般快。
事情定下胜负后,端妃心中浮起一丝后怕,这一次交战,分明是谢绾处于劣势,谢绾仍能背水一战,大杀四方。
在逼死沈贵妃一事中,谢绾显露出来的凌厉手段与缜密心思,更是让她心里一凉。京中煽风点火,继而万民请命,再到最后的陈列罪行,一步步走得极有条理与锋锐,沈贵妃死得实在不冤。
谢绾细思恐极,相信不出几日,很快查出她那日夜里所做之事,如若顺藤摸瓜,再查出当年的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端妃“霍”地站起来,她眯了眯眼,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神色阴鸷极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要尽快除掉谢绾这条心头大刺。兴许,那个男子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突破口。
良久,不知道端妃想到了什么,她神色变得极为柔和。
她双手动作温柔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目光带着雄心勃勃的希冀:“我的儿,你一定要平安出世。”
……
沈贵妃宫殿闹鬼一事,皇宫人尽皆知,自是也传到了谢绾耳中。
盛夏的日光总是那般明媚,透着五彩缤纷的空气,直直地倾泻下来。
馆陶殿内阁的花窗恰好打开,其横木刻着的精致暗纹覆上了一层亮色,好看极了。斑驳陆离的日影稀疏地落下,白玉地面折射出瑰丽的流光。
谢绾懒懒地躺在软塌上,她身穿着一身青色长裙,随意摆落在半空中,婆娑摇曳。
她三千乌丝仅用一根玉簪挽起,其余蜿蜒而下,无端有几分慵懒的意味。她素手地支起下巴,柳眉恣意一挑,目光幽深似不见底的枯井:“闹鬼么?这点段数也未免太不够看了?”
心中却是泛着汩汩的血意,本宫也曾有幸成了一年的孤魂野鬼,不知下了地狱的他们,可否也是一般,饱受日光折磨,资深恶鬼欺凌。
就算寻上了本宫,本宫也是不惧的!
南笙沉稳的脸庞闪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打量了谢绾几眼。
再恭敬道:“那日侍卫所说的参领并非是守城门的林参领。”
谢绾动作优雅地坐直了身体,与双手交叠在膝前,贵族风仪十足,与方才潇洒随意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唇畔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本宫知道。”
南笙默了默,心知自家公主才智过人,对谢绾知道这事并不意外。她目光闪过一丝厉芒:“宫门有林参领,宫内有何参领,那日想要搜寻馆陶殿的人正是何参领。”
谢绾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一泓清目潋滟流光掠过,唇畔似笑非笑。
南笙沉吟了半晌,继续将她打探出来的消息尽数吐露:“何参领在朝堂看似并无建树,实则,朝中有一位大臣是他儿时密友。那位大臣正是延喜宫端妃的嫡亲长兄。”
谢绾面上温雅笑意不变,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端妃的记忆,端妃姿容不算特别出众,性子也是极为温柔,扔到一众嫔妃中,瞬间没了影。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圆润的指甲,眼中的戾气却是叫人不寒而栗。没想到,端妃也是个不显露山水的。
南笙察觉到谢绾身上的惊人恨意,神色一动,将最后一句话说出:“端妃已经两个多月没来月信了。”
话音一落,谢绾巧笑倩兮,清淡的眉眼像是点染了极致妍丽的色彩,敛尽世间繁华,惊心动魄。
她轻启淡色唇瓣,声音如桃花酒一般清越媚人,却是无端叫人毛骨悚然:“原本如此。难怪端妃心心念念要置本宫欲死地,也不惜暴露多年的伪装,原来有这么一出。”
南笙动了动嘴唇,似要说些什么来劝慰谢绾,却听女子的温软声音在她耳侧响起:“随本宫到母后宫殿一趟。”
说罢,女子兀自从软塌上站了起来,青色裙摆曳地三尺有余,勾勒出窈窕身姿。
但见她双手交叠在胸前,行走间裙摆纹丝不动,风情楚楚,贵气天成。
南笙恭敬应下,尾随在谢绾身后。
宫中甬道相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
宫殿琉璃瓦,朱门,这古色古香的格调,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那飞檐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谢绾搭着南笙的手款款行走在宫道上,端的是贵主风华,美得咄咄逼人。
远远而来的宫人忙不迭上前,恭敬行礼。
很快,便到了皇后的宫殿。
殿落富丽堂皇,白玉为阶,云彩作顶,艳丽逼人的凤凰展翅欲飞,叫人不由折服。
未待谢绾踏进宫殿,便听得一道爽朗而纯白的笑声,不含一丝杂质,直击人心弦。
她微微一笑,眉眼生动如画,灵动极了。
在树下石案的男子一个人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他身形高大,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煞是好看。
男子浓眉如刷漆,鼻梁英挺,一双灵动的瞳仁像是天空中闪动的星辰,璀璨极了。
而此刻的他笑得像是一个稚童一般,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俊朗而阳光。
许是听到了殿外的声响,谢明堂望了过去,顷刻间,滴溜溜的眼珠子一亮,大喜喊道:“绾绾,你来了。”
他大步朝着谢绾走去,脚步虎虎生威,偏生笑容如稚童一般无暇纯净。
很快,便走到了谢绾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住。
谢明堂揉了揉谢绾的发顶,他虽是痴儿,但兄长的疼爱不比任何人少:“绾绾,你又来看望皇兄了。”
“噗嗤”一声,谢绾与南笙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男子许是以为这儿是他的宫殿了。
谢明堂神色一怔,英气逼人的脸庞略带些疑惑,他实在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他滴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
谢绾见谢明堂这般模样,忍不住揶揄道:“难道近来几日不见皇兄的身影,原来皇兄躲在母后这儿。皇兄在母后这儿玩得不亦乐乎,倒是忘记了绾绾了。”
“绾绾,皇兄……”
谢明堂神色一下子急了,一双乌漆漆的眸子不住地转动着,甚至是急得挠脑门。
无奈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理由起来,只得巴巴地望着谢绾,好不可怜。
“绾绾,莫要欺负你的皇兄。”不知何时,皇后已然站在殿外,发髻上的珠钗富丽,华服矜贵,母仪天下气度逼人。
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的气色红润了不少,想来也是远离了清心庙的糟心日子,儿女相伴,心中淤积的郁气一扫而空。
再加上宫中御医把脉,自是药到病除。
谢绾闻言,对着皇后俏皮一笑,行了一个礼:“绾绾见过母后。”
皇后见谢绾难得的灵动少女模样,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心里一动,索性由着她去。
她目露着些许愧疚望着谢明堂,孰料他神色变得极为严肃,眸子像是水晶珠一样地吸引人,无暇清澈。
“绾绾没有欺负皇兄。”
皇后微微一愣,似乎反应不过来。
谢明堂再次郑重其事地重复道:“绾绾没有欺负皇兄。”
谢绾嫣然一笑,神色颇为自得。
皇后亦然,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眼中满是喜意:“好好好,绾绾没有欺负皇兄。”
盛夏的日光有些猛烈,数人在殿外站立了片刻,已是觉得有些炙热,便回到了殿中。
皇后与谢绾坐在一侧,品着上等的冰镇燕窝,丝丝细滑,入扣清凉。
动作优雅高贵,彰显皇族风范。
而谢明堂在那一头,这儿捣鼓一下,那里拨动一下,玩得好不欢乐。时不时扭头望着谢绾与皇后明朗一笑,纯净似晴朗天空,透彻明丽。
殿外树影斑驳,斜斜落下,知了不耐燥热,拼命地啼叫。
殿内静谧美好,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噔”一声轻微的细响,谢绾放下了玉碗,看了一眼谢明堂,正对着他阳光的笑容,会心一笑。
谢明堂很快扭头过去,捣鼓自己的玩乐物什。
谢绾这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面对皇后时神色有些凝重:“母后,那日夜里,是不是母后……”
皇后也渐渐地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绾绾,母后虽不在皇宫多年,但还是有些人留在皇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