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师随口一编，然后他端着一杯水走到癫狂男面前：

“喝水吧，喝了水能舒服一点。”

癫狂男没有去接那杯水，他瞪着心理师，微微挑起嘴角说道：

“你想对我催眠。”

“你说什么？”

心理师并不慌乱，他更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太累了，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是的，我该休息了。”

癫狂男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他的瞳孔在慢慢扩大，视线的焦点已不知飘往何处。

“休息吧……休息吧……”

在温柔的呢喃声中，癫狂男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仅仅七八秒钟之后，他那双细眯的小眼睛便完全合上，他的呼吸也变得缓慢而匀和。

雕琢以为心理师的催眠已经成功，正欣喜之时，却听心理师发出喟然一叹，情绪似乎颇为失望。她轻声问道：

“怎么了？”

心理师道：

“我没法将他催眠。”

雕琢困惑地看着癫狂男：

“他不是已经——”

心理师自嘲道：

“他睡着了。”

“睡着了？”

雕琢知道催眠的概念和睡眠是不同的。

两者都是进入潜意识的世界，但催眠时对象的潜意识会由催眠师来掌控，而睡眠时对象的潜意识则完全失控，任何人都无法干涉。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睡着的状态下是不可能再受到催眠的。

心理师进一步解释说：

“他给自己下达了催眠指令，使自己快速进入了睡眠状态，以此来阻止我的入侵。”

雕琢明白了，癫狂男感受到来自心理师的威胁，所以他干脆先让自己睡着了，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控制他的潜意识。

打个比方，癫狂男的潜意识是一个风筝，他知道有人要来抢夺风筝的控制权，于是就提前把风筝线扯断，风筝随风飘走，谁也别想控制。

“那怎么办？要把他叫醒吗？”

“叫醒也没用，因为他已经有了防备，自我催眠比外力催眠要容易很多，我怎么也快不过他。要想成功的话除非换个环境，在他完全没有戒心的时候下手。”

雕琢沉吟了一会儿，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设计。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摇着头说：

“今天先算了吧，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晚间讯问结束之后，雕琢让警员等人先回去休息，同时她对交警男还是不太放心，便建议对方在局里招待所留宿，正好警局安排交警男明天一早也来参加新闻发布会，后者便顺水推舟地从了雕琢的好意。

雕琢呢？

反正她也不困，就亲自拿着讯问录像去找技术人员剪辑。

她深知这次新闻发布会的重要性，对剪辑的素材慎之又慎，既要解答公众对于命案的质疑，又不能把发布会变成罪犯炫耀手段的舞台。

雕琢还特意准备了多个剪辑版本，以供刑警男选择。

等视频资料全都剪辑完成，时间已近早晨六点。

高岁见给雕琢打了个电话：

“接了？你没在睡觉，通宵了？”

雕琢干笑了两声：

“反正我不困嘛。”

“案子有进展了？”

“有了重大进展，但我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有些不稳妥，不知道为什么。”

“你注意劳逸结合，今天如果有空，我去警局给你送吃的。”

“岁见你真好。……我赶紧把这案子给结了，然后我们可以有时间待在一块。”

电话那头，高岁见温柔地笑了一下：

“好，你想吃什么，下单吧。”

**

与高岁见通往电话后，雕琢在警局给自己安排的临时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下来。

她在整理思绪。

癫狂男被交警男擒获，警方似乎能松一大口气了，但雕琢总觉得这好事来得太过容易，太过突然，以至于有些不太真实。

要知道，癫狂男已经向警方预告了要对交警男下手，他竟然毫无防备地找上门来，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呢？

但雕琢又想不出对方到底还能藏着怎样的手段，这次警方可是实实在在掌握着癫狂男的涉案证据，而且讯问时又全程录像，这家伙想要翻案是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癫狂男又有什么理由把自己主动交给警方呢？

他的杀人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啊。

难道癫狂男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时疏忽才阴沟翻船？从他那充满表现欲的性格来看，这种猜测也不是毫无可能。

如此前思后想一番，差不多该去找刑警男了，雕琢从沙发上坐起，拿着剪辑好的视频带子去到了刑警男的办公室。

刑警男把剪辑好的那几段视频全都看了一遍，他赞同雕琢的想法，就是重点向公众展示嫌疑人作案的过程，淡化案件背景以及嫌疑人的动机等因素。

这样既可以化解外界对贪吃男离奇死亡的质疑，又不会引起额外的舆论争端。

据此，两人选定了一段剪辑视频，随后便一同到食堂吃饭，没一会儿，警员和交警男也来了，两人精神焕发，看起来昨晚都休息得不错。

上午九点，新闻发布会正式开始，媒体云集。

主席台正中是警局局长，刑警男和交警男分坐在两侧，而刑警男边上是法医男，交警男边上则坐着警员，至于雕琢，她自己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

会议由局长来主持，他稳稳地说道：

“各位媒体朋友，早上好，近日来我市接连发生了四起命案，尤其前天下午，贪吃男死在警局的接待室，这引起了公众的极大关注，甚至在一定范围内造成了误解和恐慌，网上也有各种质疑，我想这些都是正常的，是大家对我局工作的一种监督。”

“昨天下午，这几起命案的嫌疑人已被抓获，经初步审讯，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局特此召开这个新闻发布会，向诸位澄清事实，下面就由具体侦办此案的警官同志给大家作案情通报。”

接着便是刑警男发言。

他对案发的整个过程作了介绍，包括四个被害人的死亡原因、嫌疑人的行凶手法等等，重点讲了警方为什么要对贪吃男实施保护，又为什么要对他进行催眠。

同时，警员适时地通过投影播放一些监控录像、证人证言等等作为佐证。

刑警男讲完之后，法医男又从法医的角度对几名死者的死亡原因作出了解释，随后便开始播放剪辑好的讯问录像。

癫狂男在录像中详细讲解了自己的作案手法和过程，他的口供和警方所列举的证据完美吻合，渐渐消除了与会者的质疑。

录像播放完毕，进入媒体提问时间。

针对案情的提问自然由刑警男来作答，虽然后来他没有参与到案子，但雕琢把所有信息都详细跟他说了，他胸有成竹，一一应付。

也有人对案件的起因提出疑问的，刑警男便以案件尚未审结为由，婉拒不回。

在一问一答之间，案情愈发清晰，终于大家都满意了，也就没人再举手提问，这时局长出来作总结发言，他向媒体隆重介绍了身旁的交警男，说这位同志就是那个以自身为诱饵、智擒凶手的孤胆英雄，大家有兴趣可在会后自由采访。

媒体的热情顿时被再次点燃。

采访用的各种长枪短炮把交警男围了个严严实实，后者俨然成了全场最闪亮的明星。看着这架势，刑警男皱眉，他对局长说：

“这合适吗？”

“给他们点题材嘛，不要老纠缠在命案本身，也要报道一下我们公安的正面形象。”

局长说完这话沉吟了一会儿，又用抚慰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你这些天很辛苦，但破案这事吧，有时候真是要靠运气的，你也是个老刑警了，应该想得通吧？”

刑警男一怔，随后明白对方会错了意。

局长是认为他有点不满别人抢了风头呢。

他也懒得解释，只无所谓地“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多言，这时正好前方调查的调查员送来了癫狂男的个人履历，刑警男便与雕琢一起到警局会议室听取汇报。

既然现在贪吃男的真正死因已经大白于公众，刑警男也可以重新返回查案之列了。

“他供述的个人身份是真实的。”

调查员首先给出最关键的论断，然后针对这个人物展开了详细的描述：

“癫狂男，三十四岁，十九岁离家到大城市上大学，念了三年之后主动退学，此后便一直在社会上混，没有固定的职业，也很少和家里人联系。”

“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此人性格有些古怪，身边没什么朋友，教过他的老师对他的评价比较一致，都说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就是做事情不肯脚踏实地，总是钻研些旁门左道的捷径，幻想能一步登天。”

“他的父母也不太喜欢他，对他的关心很少，任凭他在外面瞎折腾。”

雕琢听完这段后问道：

“他为什么要退学？”

“他自述的理由是大学里学不到东西，不如早点退学去追求理想，但班主任却说他是因为多门功课挂科，自己觉得毕业无望所以才提前退学的。”

“他来本市多久了？”

“癫狂男是一个半月前租下那套房子，不过具体什么时候来的本市还不敢确定，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漂来漂去的，几乎没人能掌握他的行踪。”

一个半月前？

这正好和心理师网络发帖的时间相吻合，这样看来，癫狂男是看到那篇帖子之后才特意赶到本市来的？雕琢略略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邻居走访过了吗？”

“走访过了，但是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那地方是去年刚刚竣工的楼盘，位置很偏，入住率低得很。除去癫狂男之外，那个楼道一共就住进三户人家，还不在同一个楼层。”

“我给他们看了癫狂男的照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小区的门卫对癫狂男倒是有印象，说偶尔会看到这个人从门口进出。”

说到这里调查员又主动请示：

“癫狂男的住处已经封锁起来，要不要派人进去看一下？”

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现场，雕琢和刑警男还是希望能亲自搜查，所以刑警男便道：

“你们先不要进去，等我这边腾出手来再说。”

汇报结束之后，调查员继续到外围展开深入查访，雕琢和刑警男去食堂吃了午饭，随后各自回去午休了。

虽然癫狂男已被羁押，但雕琢心头的那股不敢预感尚未散去。

她一夜未睡，按理来说应该趁此补一下眠的，不过恍恍惚惚的，就是睡不着，直到忽听有敲门声传来，又重又急。

“谁？”

“是我！”

应声的人正是那位这两天一直跟着雕琢的警员，由于一起活动，彼此也比较熟了，他就像是雕琢的临时助手。

雕琢起身开门，问道：

“怎么了？”

“局长召集我们开会，一会儿市官员也要过来。”

助手男汇报，雕琢楞了一下：

“市官员？他怎么突然要来参加警局的会议？”

雕琢有了种不安的预感，她一边和助手男快步向会议室赶去，一边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助手男回答说：

“癫狂男被捕前在网上发过帖子。”

雕琢皱起眉头：

“他发了什么帖子？”

“标题叫《催眠杀人案件真相》，他把丑貌男那事的经过捅出去了，还透露了自己杀人的目的和计划，现在网上网下吵翻了天，大家全都在议论这事呢。”

雕琢又问：

“具体什么时候发的？”

“三天前，发在一个不知名的网站上，本来没什么人关注的，但上午开过新闻发布会之后，很多人在网上搜索‘催眠杀人’的信息，这篇帖子就被翻出来了，立刻引起众多网民的关注，几个小时之间帖子就转遍了各大门户网站，现在已经名列全网热帖搜索榜的第一位。”

雕琢捂脸。

真的是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她让刑警男在新闻发布会的时候隐去了案件的起因，就是要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社会关注，没想到最终局面还是失控了。

不过这事应该让市委宣传部门来处理啊，市官员跑来警局干什么呢？

助手男看出雕琢的困惑，又继续说道：

“那帖子里还附了一段和案件相关的视频。”

雕琢意识到这事或许才是关键所在，她立刻追问：

“视频是什么内容？”

助手男告诉雕琢：

“我也没来得及看呢，刚才是办公室主任通知我开会，我也就听了些大概情况。”

雕琢不再多问，脚下则愈发加快了步伐，途中正好碰到了同样闻讯赶来的刑警男，片刻后，三人一起赶到了会议室，却见以警局局长为首、专案组大大小小的成员皆已落座。

阵势紧张。

见人来齐了，局长直接冲办公室主任挥挥手说：

“放视频吧！”

主任早已调好了投影仪，她简单介绍了一句：

“这是犯罪嫌疑人癫狂男于三天前发布在互联网上的视频。”

说完便点下了电脑上的播放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名很年轻的男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衣着得体，相貌英俊，颇有点小明星的风范，雕琢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从视频画面来看，年轻男子应该是坐在某家咖啡厅的卡座上，摄像镜头位于他的左前下方，男子的目光没有看着镜头，而是一直看着自己的正前方。

雕琢猜测年轻男子对面应该坐着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用隐蔽装置对年轻男子实施了偷拍。

“幸会幸会！”

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一只手进入画面和年轻男子握了握，雕琢精神一凛，她听出那声音正是来自于犯罪嫌疑人癫狂男。

年轻男子握手时稳坐在椅子上，显示出一股超越年龄层次的气派。他问对方：

“你怎么称呼？”

“我叫癫狂男。”

年轻男子皱眉：

“你想采访些什么？”

听到“采访”一词，雕琢暗想，看来癫狂男是假冒记者的身份把这个年轻男子约出来的。

“你年轻有为，上过不少电视报纸，以前别人采访过的内容咱们就不重复了，今天聊点生活上的事吧，以小见大。”

癫狂男这几句话一说，雕琢猛然间想起年轻男子是谁了。

他可算是本地的一个小名人，今年十九岁，从小便聪颖多才，不但学习成绩好，钢琴书法什么的也经常得奖，十三岁的时候他曾作为本市中学生的代表到国外访问，优秀的个人素质让国外的媒体也大加赞赏。

尤其难得的是，他独立性很强，敢于独自生活，更善于独立思考。

总之，他就是新时代青少年的榜样，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典型。

听说榜样男已经考上了国外一所著名的高校，这个暑假过去之后就要到国外求学，这个人物为何会成为癫狂男的“采访”对象？

且说视频中，榜样男很老成地耸了耸肩膀，问道：

“怎么个‘以小见大’？你先举个例子吧。”

“可以谈谈你的兴趣爱好，比如说……宠物。”

“宠物？”

“是的，你养宠物吗？”

“我养了一条狗。”

“它叫什么名字？”

“劳拉。”

“劳拉？是条母狗吗？”

“是位女士。”

榜样男嫌对方说得粗鲁，特意纠正了一下。癫狂男笑道：

“一定是位漂亮的女士。很希望能和她见见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