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烨低低应了声,鼻子微有些泛酸。
世人皆言父亲古板,却不知这固执耿直,只是坚守着是非黑白。
荣烨却知道。
父亲其实是最开明的长辈。
从不会拘泥于礼教,也从不会用礼教拘泥别人。
他曾为了清仪放任自己的堕落到那般地步,父亲除了对他恨铁不成钢,却从没说过一句清仪的不是。
如今。
清仪哪怕回来,也成了旁人眼中失了清白的女子。
放在别处,被唾弃被谩骂。
可父亲却会告诉自己。
清仪一辈子是荣家的儿媳妇。
曾有很多人大惑不解,有这么个刻板的父亲,荣烨的随心所欲,究竟是跟谁学来的?
其实正是荣玄之。
他们眼中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老臣。
该坚持的,说什么也不能动摇,那些做给别人看的,随性而为又如何?
永顺帝与各位皇子还在楼上,父子二人叙话的时间自然不能太长。
待二人回去后,只见几位王爷都挑好了人。
这所谓择有才之士而用,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些罢了。
各个皇子选的,无疑都是自己派系臣子的儿孙。
这既是笼络人心。
也是为自己的势力稳固铺路。
永顺帝自然知道这些,只不为朝堂平衡掣肘,这样的默契却也不能贸然打破。
而且。
今年的三十六人,是由荣烨与谢太傅甄选。
这二位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想必这些选拔出的学子,都是有真才实学。
贵族少年,也未必就都是严禀、慕容凌之流,譬如荣烨谢峰这样的,其实也大有人在。
撇开别的不谈,老皇帝其实是个惜才的。
所以在余下的学子当中,永顺帝一般还是会私下挑出几名寒门学子,一并送入翰林院一步步培养。
“顷玉,”永顺帝喊住了大皇子,眼中竟有些笑意,“朕看得此番选的,倒都是些寒门少年?”
萧顷玉闻言,莞尔笑道:“儿臣知道寒门学子为学不易,书院大比以才学论英雄,自然不能因门第之见而故步自封。”
他也不推辞,说得极坦诚。
永顺帝眼底的欣慰之色更浓,“你倒明理,给朕看看吾儿的眼光!”
萧顷玉应了声“是”,便将手中宣纸递上前去。
永顺帝大致打量了几眼,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张宣纸上。
看了半晌,忽然捋须大笑,“这孩子倒有趣!”
一旁的萧沁闻言,娇俏含笑凑上前去,“父皇给我看看,大皇兄选了什么有趣的人儿?”
萧顷玉与萧沁为一母兄妹,皆为慕容贵妃所生,自然没什么可避嫌的。
这一眼看过去。
最是端庄的长安公主,竟是扑哧一声笑喷出来。
太子和六皇子二人,借机也凑过去,大致看完那策论,两人大眼瞪小眼,瞪到最后也是忍不住大笑称奇。
倒真不是南萧的王爷们太轻浮。
而是这策论写得。
着实太离谱!
偏生这离谱之中,又不难窥得其文思睿敏。
这少年或许是为了避嫌,或许也当真是思路奇特,分明说着北疆一战主战或主和,这孩子写着写着,竟给扯到了半年前与东楚的战争上。
东楚与北疆不同。
北疆草原扈昌部族,其民风剽悍,桀骜不驯;而东楚则是位居中原,其民风习俗与南萧无二。
前者悍,骨子里崇尚强者,以武力征服再合适不过。
而后者则以礼为先,怀柔手段却正能恰到好处。
这少年在策论中,林林总总写了数十条与东楚之邦交应行之道,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倒是看得一群老臣啧啧称奇。
萧顷玉微微皱了眉。
他忽然记起。
曾经的峪江郡主秦青箬,当年似乎就并不主张与东楚刀兵相向。而后事实证明,三年战争,饶是南萧国力强盛,却也因此大伤了元气。
萧顷玉微有些喟叹,如若当年听了那人的劝。
眼下也不止于此。
朝堂大佬们此刻却是喜上眉梢,宝贝似的捧着那策论,险些就要笑出花来。
眼前的策论。
哪里还是简单的答卷?
简直是解了永顺帝与众臣燃眉之急!
峪江秦氏获罪后,慕容将军带兵再战东楚却最终无功而返。而东楚帝君楚扶风也有意和谈,如今南萧却正愁无人可用,如今凭空冒出这少年,简直是喜从天降!
字里行间虽不见得有多偏向南萧的利益,却至少占得一个公平。
若是将这份策论拿出去。
只怕就是东楚那边,也提不出什么异议来。
众人齐齐看向落款处。
写了两个字——
沈煜。
嗯、沈煜?
众臣诸王面面相觑,还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再往前翻阅卷宗,群臣更是惊得愕然。
这少年……
竟然只有十四岁!
永顺帝那笑容中也隐约有些欣喜,看向长子的目光越发慈和,“顷玉,你挑的这孩子,还当真是人才!”
萧顷玉一笑,躬身道:“父皇谬赞,儿臣不过是觉得这少年机灵,便将他选了出来,不想竟得了父皇与诸位大人赞誉,他也当真幸运!”
永顺帝摆摆手,慨叹一句,“此等少年英才,迟早会发光!王煦——”
王公公闻言,赶忙上前来,笑问,“皇上有何吩咐?”
“摆驾!”
永顺帝大笑起身,“这小楼挤得难受,朕便去底下,见识见识这群孩子。”
几位大人也是欢喜,除了五皇子,就连萧沁也央求永顺帝,随着哥哥们一同走下了小楼。
萧南意太安静,似是浅睡,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
轩窗半开,清风吹得阳光轻而柔软。
光景被切割得细碎如金,静静镀上男子的墨发,宛若一派旖旎光景。
那般慵懒随性,漫不经心中透着灵气。
正如其人。
他的惊艳,恰是不动声色。
男子的侧颜极美,轮廓分明,仿佛融于水墨,又似那天神失落人间的精灵。
唯有首辅李衡,临走前满目忧色地望了他一眼。
似叹息,又似无奈。
人去楼空,那人缓缓地抬眸。
澄澈如海的眸子,透着与生俱来的灵动,如透过命运的轻笑,一汪沉静,望不见底。
*
帝王驾临,一石激起千层浪。
学生们喜不自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交头接耳议论着究竟是谁有这么大面子。
秦青箬等三十六人再次被引上那汉白玉高台,谢小公子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什么都好奇,却偏生不怯场。
望见永顺帝还弯唇一笑,露出颗小虎牙,又是傻萌又是可爱。
他是谢太傅的孙子,自然认得帝王。
永顺帝看见这他也不由一笑,侧身与谢太傅絮絮说了几句,谢太傅听着,又是笑又是无奈。
秦青箬垂眸,隐约听到了“从军”二字。
她牵过谢峰的小手,忽然有些感慨。
他很幸运,生在谢家。
百年清流文人世家,历代为帝王抬爱敬重。
十一二岁的年纪,他还可以畅快地笑,还可以被无数人捧在掌心里宠爱。
甚至于那无情冷血的帝王,也能真正将他当做喜爱的晚辈,而不是即将长成的猛兽、未来必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不像她。
生来是峪江的郡主,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
除了那短短五年的静好岁月,此后的日子,都浸泡在支离破碎的血色里,一个人面对那些明枪暗箭。
峪江郡主,金羽女帅。
前者注定她一生沦陷于波橘云诡。
后者让她背负最重的负担,却也给了她此生最稳妥的暖。
“叶明远!”
传报声打断了思绪,秦青箬回神,最终只是怅然一笑。
台上的王公公正一个一个念着名字——
那些出类拔萃的、
即将步入朝堂的少年。
“顾青熙!”
秦青箬上前一步,谢了恩,神情平静。
永顺帝锐利的目光,随后便落在少年身上,帝王目光威严而凛冽,似乎能让人所有的秘密无处遁形。
哦?
永顺帝饶有兴致地挑眉,这便是那身在书院、却搅得朝堂翻覆的少年?
少年腰肢笔挺,一身气度温润内敛,极为平和,宠辱不惊。似碧竹琅琅,通透而挺拔,又似雪山悬崖的松柏,风骨凛冽,傲雪凌霜。
他分明低着头,却丝毫不显弱势。
反倒那骨子里的铿锵冷静,竟衬得整个人清贵无双。
有意思!
永顺帝笑了,鹰眸微深。
不愧是方才让两位重臣险动真格的少年,单单是这分气度,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十人名字点过,谢峰和沈家兄弟赫然在列。
众学子无不紧张又兴奋。
而后,想必就该到了诸王和学士们亲自考较的时候。
荣玄之为了避嫌,不情不愿将这小徒弟让给了荣烨。
谢峰小小年纪才学惊人,得了首辅李衡赏识,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沈煜古灵精怪,虽然平日里行事神秘,却歪打正着甚合次辅荣玄之眼缘,旁人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不想这两人竟是聊得一团和气!
大皇子萧顷玉素来赏识叶明远,自然将人招来,一番温和交谈,惹人眼红不已。
谢太傅犹豫片刻,正要往秦青箬的方向去,不想,竟被永顺帝拦住。
“陛下?”
谢太傅讶异,“您这是……”
永顺帝轻摇头,示意他噤声,看了少年一眼,笑道:“朕亲自去。”
谢太傅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就往秦青箬的方向看。
少年究竟是谁,他比谁都清楚。
他皱眉,望着永顺帝。
“太傅莫不是怕朕将那孩子吃了!”永顺帝哈哈一笑,并未多想,“太傅放心,朕瞧这孩子喜欢得很,荣老也对他大为赞赏,若不亲自瞧瞧,岂不白来书院一趟?”
永顺帝的神色的确是轻松,谢太傅稍稍松了口气。
他和蔼一笑,拱手:“岂敢!能得陛下青睐,是这孩子的福气!”
待永顺帝走后,谢太傅眉头骤然紧锁。
他轻咳一声,望向秦青箬的目光满是隐忧,却见少年微微一笑,笃定而淡然。
递给谢太傅一个安心的眼神,秦青箬便收回目光,仍旧是亲切温和地笑着,抬眸望向缓步而来的帝王。
“拜见陛下。”
她正要行礼,永顺帝却摆摆手,淡道,“平身罢!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王公公会意躬身,当即便退了下去。
众人一面惊愕与皇上竟亲自考较那少年,一面也很有眼力见地纷纷散开,登时二人周遭,半个人影也无。
“你是顾青熙?”
“是。”
秦青箬低头答,恭敬,亦不卑不亢。
永顺帝似笑非笑,“你倒是有本事。”
秦青箬听得头皮微微发麻,正思忖着如何接这句话,却听永顺帝叹口气,道:“罢了,朕有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来了!
秦青箬唇角微勾,淡笑道,“草民洗耳恭听。”
永顺帝负手走了两步,目光一转,顿时生出威凌,“前朝北越三十七年,镇西将军欲屯兵造反,当如何?”
秦青箬蹙眉。
北越三十七年,折冲将军倒有一个,哪有什么镇西将军?
略一沉吟,她陡然憬悟。
当年折冲将军,其女嫁太子为妃。
而镇西将军……
岂不正是当今太子岳丈?!
三皇子萧阡佑,生母贤妃,外家势弱,五年前封太子,两年前娶镇西大将军之女姜玉娇为太子妃。
正因为无外戚依靠,太子妃娘家便成了太子最强有力的后盾。
镇西将军欲反,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秦青箬还在峪江之时,九重琼阁的秘信中便传出过消息。
镇西将军屯兵十万,暗中兼造武器铸货币,陇西一代早便成了钢板一块,永顺帝数次明里暗里动兵围剿,皆无功而返。
如今峪江郡主身死,端阳王府自立为王。
南萧没了两座大山镇着,底下的牛鬼蛇神更是蠢蠢欲动。
老皇帝忍得了姜家一时,且绝不容许其变本加厉。
眼下看来。
想必是要有大动作了。
只是这问题……呵呵,秦青箬微笑磨牙,当真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老皇帝明知这问题敏感,还要她当面作答。
这岂不是一点滑头都耍不了?!
秦青箬思索片刻,淡淡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漆黑清寂,如墨玉般,微寒却冷静。
她只道四字:“追根溯源。”
“此话怎讲?”
永顺帝果真眉心一动,竟是急迫追问,“何谓追根溯源?”
秦青箬静默,幽幽叹道,“据草民所知,北越镇西将军之女……正是当朝太子良娣。”
而如今镇西将军之女,岂不正是当朝太子妃?
陇西叛乱,无非是太子借岳父的兵、姜家借太子朝中之势。
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而镇西大军又不是什么软柿子。
与其舍近求远,不如先动太子。
撼其朝中势力之为一,取缔其太子储位之为二,使镇西大军群龙无首而土崩瓦解之为三。
只是如今却要看。
老皇是否舍得动这个太子!
“那该如何?”永顺帝眯眼,冷笑,“废太子?”
“不。”
秦青箬摇头,抬起头,笑意迷离如酒。
只见少年薄唇轻启,她道:
“杀太子!”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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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奖问答】1、“沈煜”究竟是什么身份?
(*^__^*)我保证答案会很逗比,哈哈哈,本章有线索,联系沈小公子的策论内容!
2、萧沁为什么知道沈清仪曾是荣烨未婚妻?(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