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张宣纸落款处。
一张题名叶明远。
另一张……
也是三个字,顾青熙。
只见那字体秀逸,笔势却睥睨,像是锋锐的宝剑,藏于古拙圆钝的剑鞘之中。
陡然间看到这三个字,永顺帝皱眉,捧着茶盏的手一滞。
“顾青熙……”
这名字,好生熟悉。
帝王正沉思,手背一下一下轻敲着大腿,却听老臣们声声赞叹不绝于耳。
“瞧瞧此子文采飞逸,犀利练达,千秋功绩不吝以笔墨,时弊之处一针见血,可不正入了荣大人法眼?”
“立谈之间树声望,不专以诗赋为进退,不简单,后生可畏呐!”
仅凭策论一赋,便引得众臣观瞻。
这少年,绝非池中物!
……
“父皇,”一抹红影走近,萧沁微笑着捧上一杯茶,柔声低语,“您可还记得,昨日女儿与您提起过这少年?”
经此一提。
永顺帝恍然大悟。
“就是他?”
萧沁纤纤玉指取过宣纸,点点头,温婉一笑,“正是。”
永顺帝面上微笑,目光却有些深意,“快快取来,让朕也瞧瞧我南萧少年的神来之笔。”
王公公当即将那张宣纸奉来。
永顺帝只看了片刻,便冷笑了声,便将那宣纸重重拍在了案上。
众人大惊,不知圣上为何发怒。
只得慌忙躬身屏息,一时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萧沁淡淡笑着,长风吹起红衣广袖,衬出女子骨子里的三分倨傲七分雍容,那般高贵美艳,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的父皇。
并不喜欢这少年呢!
若是在往常,顾青熙此番无疑是大出风头,众臣称赞,帝王赏识,此后朝中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然而,坏就坏在昨日,这少年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帝王耳边。
一个时机不巧。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永顺帝越是年迈,更容不得有人不安分,也越发憎恶难以掌控之臣。
顾青熙一介寒门学子,尚在书院中便搅得满城风雨。一个右相,一个公主,一日之内接连觐见,前者要杀后者要捧,竟全都是为了区区一个书院学生!
这样的人,再聪明绝顶,也会被帝王所厌。
在书院中尚且如此,他日若是入朝,还不得成了祸乱朝纲?
萧沁要的,也正是如此。 她实在太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何等多疑。只需要在他耳边轻描淡写地提醒一句,他立马就能联想到少年勾结朝廷重臣上去!
于是她便轻描淡写地夸了这少年一句。
于是她的父皇果真就恼了。
一石二鸟。
不仅让右相元气大伤,还让永顺帝对素未谋面的少年产生了厌恶。
有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打底。
今日他想得帝王青睐。
难于登天!
这少年实在聪明,聪明得让她势必牢牢握在掌中。
而想让一个人彻底臣服,最好的办法,便是堵死他所有的退路。
压垮了少年的脊梁。
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俯首。
她勾唇,眸光如水,笑意温柔,像夜色里蘼艳诱人的妖花,花中却淬着致命的剧毒。
目光如蜻蜓点水,轻飘飘望向六皇子。
温柔中透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六哥。
当真以为,所以人都同你一般蠢么?
永顺帝捧起茶来啜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一指,“吴大人,你来瞧瞧,这策论作得如何?”
这话一出,小楼中更静了。
最会察言观色的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顿时觉出几分不同寻常。
不知情的面面相觑,一边是心惊诧异,一边又是酸溜溜地嫉妒这少年的好运。
历来科举中选拔出来的青年俊才,皆入翰林院培养,其中佼佼者,日后便有望成为年轻一代辅政之臣,在入内阁前,无一例外都要去六部镀金历练。
吴大人是谁?
礼部尚书!
如今这顾青熙第一篇策论,便由礼部尚书亲自过目。莫不是陛下早已打定了主意,日后这少年入阁无疑?
而那少数几个知情的,却替这少年默哀起来。
礼部尚书吴临安,为人圆滑,笑脸迎人。朝廷上下无人交恶,素来是个温和老好人的形象。
此人不坏,也极有原则。
但是。
今日坏就坏在这儿。
和事佬吴大人,说好听了是天下大同,说难听了就是和稀泥!
这位礼部尚书与荣玄之,完全走了两个极端。
而顾青熙的策论,既被荣大人称赞,想必这少年也是个直来直去地激进派。如今竟让吴大人来评定优劣,这不明摆着陛下要对这少年弃置不用么!
人群中果然走出来个微胖的男人,一品官服,面色白净,下颌蓄着一缕胡子,很是儒雅和善。
吴大人笑着拱手,恭恭敬敬取来了宣纸。
不多时,他便放下宣纸,先是对着永顺帝一躬身,方才斟酌开口,“回禀陛下,这策论写的不错。只是这少年通篇针砭时弊,是否有妄论朝政之嫌?”
永顺帝不言,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吴临安思索片刻,从中挑出一段与北疆邦交的议论,“依微臣愚见,此处不应当如此尖锐。与邻国之邦交,当以和为贵,以施恩为上。一味武力镇压,难以使蛮夷心服,不是长久之计。”
他微笑摇头,放下了手中宣纸,“此子还是年轻,棱角未平。若假以时日,璞玉稍加打磨,必成大器。”
南萧七十九年,北疆叛乱。
满朝文武分作两派,一主和一主战,各持己见,水火不容。
直到峪江郡主秦青箬无诏出兵,一人率金羽军三月击溃北疆大军,朝堂硝烟,至此方休。
那一战,虽大获全胜。
却是峪江郡主诟病最多的一战。
无诏兴兵、目无军纪、功高震主、不尊皇命……这一件件一桩桩,曾在峪江郡主赫赫战功面前苍白无力的指责,此刻却是重新跃然心头。
吴临安拢袖站在一旁,笑眯眯地不动声色。虽然这最后一句称赞得有些牵强,可人家也是就事论事,也符合他平日的圆滑作风。
明眼人却都感觉出了不对劲。
你说你吴临安,好端端的,提峪江郡主做什么?
照他这么说。
反倒像顾青熙有意冒犯天威,以主战之名,给峪江郡主撑腰来了!
这到底是政见不同、观念相左呢,还是存心引得皇上动怒、顺便将那少年置于死地?
永顺帝的脸色,果然是瞬间阴沉下来。
他正要发作,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怒斥:
“我呸!”
只见荣玄之怒气冲冲,拨开人群大步上前,那花白的胡子都给气得一翘一翘。精瘦老头一抬手,毫不委婉,指着吴临安的鼻子开口就骂。
“我南萧的少年们,要都像你这般老滑头,哪日被人家攻城略地了,只怕还得跪下来管人家叫爷爷!”
此话一出,惊懵了众人。
历经大风大浪无数的朝堂大佬们,愣是齐刷刷地傻眼了。
就连永顺帝,也是足足愣了半晌。
他拧眉,正要喝止,却见荣玄之脸红脖子粗,直接冲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
荣玄之磕了个头,悲愤仰头,“少年郎本该有血性,蛮夷入侵,虽远必诛,男儿保家卫国,这本就是天经地义!若这也能算作过错,国危矣!国危矣!”
两声国危矣。
像是重锤,狠狠撞在众人心上。
也撞在永顺帝心上。
让这一贯冷血得帝王,也不得不去想。
若无峪江郡主三年前拼死一战,如今的南萧还会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历史没有如果。
但是所有人心中,都有一杆称,尤其是九五至尊或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他们,哪怕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门儿清。
若无峪江郡主。
就没有今日南萧的海晏河清盛世承平!
对秦家。
永顺帝心中有愧。
哪怕对全天下痛斥秦氏的罪行,他却永远也无法麻痹自己。
谎言重复一千遍,它仍旧是谎言。
看着眼前悲愤高呼的老臣,永顺帝终究还是犹豫了。他闭着眼睛,颓然靠在椅背上,隐约露出一丝疲态。
只一瞬。
高高在上的帝王,便威严如常。
“荣爱卿这是什么浑话!”
永顺帝嘴上虽叱责,怒气却缓了下来。他重重放下茶盏,目光淡淡扫过吴临安。
后者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吴尚书年轻不晓事,次辅大人也跟着瞎起哄?”
吴临安的身子当即便抖了抖。
他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微臣驽钝,一时口不择言,还望陛下赎罪!”
永顺帝冷哼,却起身走到案前,亲自将荣玄之扶了起来。
荣玄之仍旧沉着脸,不待永顺帝开口,便从宣纸中翻出谢峰所作的策论,气哼哼地摔在了吴临安面前。
“吴大人,老夫且问你,谢老头家十一二岁的小孙子,是不是也跟打算跟着峪江郡主造反?”
跪在地上的吴临安身子缩了缩。
冷汗瞬间涔涔而下。
永顺帝皱眉,拾起地上的宣纸,果然谢峰作答的内容,也是陈词激昂,无疑是主战一派。
可是若说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就变成冒犯天威。
这岂不是要天下人笑掉大牙?
尤其是。
这孩子还不是别人。
是忠心耿耿的三朝元老谢太傅的亲孙子!
永顺帝面色铁青,正要开口,却又听荣玄之冷嗤一声,“还有老夫这命题之人,莫不是你吴大人也要一并给扣上个犯上作乱的罪名?”
“陛下、陛下!”
吴临安面色惨白,膝行上前,“微臣无心之过,还望陛下明察!”
萧沁的眸子,微有些清冷。
她仍是温婉微笑,袖笼中的指甲却狠狠掐着掌心。
荣玄之阴着脸,正要再开口,却见萧沁,向荣烨走近了两步,关切道,“荣大人,您自小有婚约的姑娘,找到了吗?”
荣玄之目光骤缩。
荣烨躬身的动作也是一僵。
永顺帝不解,问,“荣爱卿,这小子跟谁家的姑娘有婚约?”
半晌。
只听荣烨平静的声音,微有些沉闷,“多谢公主关怀,微臣的未婚妻……还未曾寻到。”
荣玄之高高揪起的一颗心,砰地一声重重落了地。
他一边敷衍永顺帝,心中一边狐疑。
老头子古怪地瞅了瞅自家儿子,几日不见,这小子转性了?
沈家三姑娘刚进宫那会儿,这小子整日闷在家里,喝酒喝得醉生梦死,任谁去劝也是白费力气。
后来终于平静了,可是整个人都变了。
变得沉默寡言,冷漠自闭。
仍是清朗如莲的人,却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像没有感情的冰雕,在悲欢离合的三千丈红尘中,木讷地活。
美则美矣,少了生机。
唯独有人提起沈清仪的名字,他才有那么一瞬间的神采。
要么欢喜的流泪,要么疯了似的冷狠。
而今日,他忽然惊喜发觉。
荣烨似乎走出来了。
长安公主在此时提及此事,摆明了用心险恶,他本担心荣烨控制不住情绪,熟料,他竟会这般平静。
像是真正看淡了离别。
像是曾经故人、如今记在心里。
荣玄之欣慰之余却又恼恨,永顺帝都不知道的秘辛,长安公主究竟是如何知晓?!
她摆明了拿捏住了荣烨的痛脚,要逼得荣玄之闭嘴。
“哦,”萧沁挑眉,微笑,嗓音极温柔,“那么荣大人可得抓紧了,若是再等下去——”她顿了顿,眸光柔和明媚,“红颜成枯骨……那可就不好了。”
荣烨低着头,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他强忍住身子颤抖。
淡淡道:“是。”
经了这么一打岔,永顺帝的怒火果然消了不少,抬眉斜睨一眼吴临安,最终倒也没怎的重罚,“吴大人了记清楚了,莫要再口不择言,险些误了这少年的前途!”
哪里是误了前途!
永顺帝现在想来,自己都心有余悸。
若当真是一时怒火攻心,只怕这少年连命都没了!
“是……是、臣知罪……”吴临安身上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微胖的身躯抖如筛糠,“微臣谢陛下不罪之恩!陛下教诲……自当牢记于心!”
永顺帝拍拍手,不再看他,却是敲了敲桌子,随和笑着看向几位皇子,“你们也都来瞧瞧,看看我南萧的少年俊才哪些入得了眼?”
太子、大皇子、六皇子甚至萧沁都围拢上来。
唯独五皇子靠着墙,懒散假寐,永顺帝的目光冷冷扫过,竟是权当没这个人。
众臣也是见怪不怪的神情,和和气气的低声攀谈着,气氛倒是和缓得很,几位皇子那边时不时打趣几句,平日里你死我活的几位殿下,如今倒是好一副兄友弟恭!
叶明远和顾青熙二人的策论,自然是已经被永顺帝挑了出来。
剩余三十四人中,再选其中之佼佼者八人。
荣玄之板着脸,瞅瞅四下没什么事了,对王公公说了句什么,便一回头,将荣烨扯了出去。
“父亲,你今日……”
荣烨虽拧眉,却架不住地想笑。
荣玄之瞪了他一眼,看看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跳脚道:“你老子我又不傻!你护着那小子,老夫自然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他冷哼,居然翻了个白眼,“呸!吴临安那狗东西,这么好的孩子都能忍心祸害!”
荣烨闻此,眸子微冷,“父亲,究竟是谁授意他如此?”
吴临安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平日里又努力营造老好人的形象。
背后若没有人,不该有这么大胆子!
荣玄之冷冷瞅一眼楼上,“那群天家的王爷们,没一个好东西!整日蝇营狗苟巴望着那张龙椅,搞得朝堂上乌烟瘴气,从来不想想百姓死活!”
他皱了皱眉,忽然把荣烨拉近了些,低声嘱咐道:“千万小心长安公主,那小丫头,我瞧着是个心狠的。”
“我知道。”
荣烨垂眸,点点头。
若不是心狠又凉薄,怎会用清仪的性命威胁他?
萧沁也是女子,该是最明白清仪的可怜。哪怕她还有一点点的善意,也不该用这已经被命运折磨的体无完肤的女孩,来威胁自己。
“你今日倒是拎得清,”荣玄之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怎的了?开窍了,不整日寻死觅活了?”
寻死觅活……
荣烨嘴角抽了抽。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亲爹还有点口德,没说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荣烨敛了神色,眸子平静了许多。
“她既然肯为我活下去,那我就得留下这条命陪她。”
他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哪怕是为了她,我也得好好活着。”
老头子嘴上没什么好话,神色却是安慰了许多,他沉默了片刻,拍了拍荣烨的肩膀,“清仪是咱荣家的儿媳妇,一辈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