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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姨被外婆催着起*。我看见外婆在小街中间拦住一位挑着担子的农夫,她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就掏出钞票来。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鸡和一些蔬菜,她让小姨拿来一只马桶包,把鸡跟蔬菜装进包里,让我背上。她们又进屋收拾了一阵子,我们便匆匆离开了家门。
看起来还早,小巷里还环绕着晨雾。三个人穿过城区街道时春天的风带着一丝寒意迎面扑来,走进城中区,街道越来越宽,在通往东西南北四条大道十字路口的中央,一座二十来米高的石造纪念碑呈现在我们面前,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它矗立在那里,放学后时常和小伙伴们跑去那里玩,在它底座的石围栏边爬上爬下,身上不摔些青包是不愿意回家的。
外婆说“纪念碑”是民国二十四年过“梅老二”时他们自己建起的,被当时政aa府称为“梅老二”的那些有武装人是“工农红军,”风传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超级土匪。他们经过这座县城时,百姓早已闻风丧胆,家家关门闭户,躲在屋里不敢出声。不过,人们很快发现“梅老二”的举动与先前四散的谣言不太相符,夜里他们在街道边的屋檐下整齐有序地躺下呼呼大睡,让屋里瑟瑟发抖的老百姓弄不清楚原因。“梅老二”们粮食奇缺,向老百姓借。打出欠条,日后要加倍奉还。有两个年轻的红军趁借粮之机入户骚扰百姓,侮辱了一位年轻媳妇。被他们带队的长官绑起来,在大街上押着游街示众,说不是弹药紧缺的话就用枪解决。最后两个家伙被拖到河边,当着百姓和青天的面投入波浪翻滚的江里,由于手脚捆绑得结实,无法动弹,两人很快让河水吞没,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从我上小学开始,每年清明节学校都组织我们学生来这里瞻仰这座红军纪念碑,老师向我们讲解红军们先前可歌可泣的事迹,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我外婆的弟弟当时就加入了红军的队伍,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几年后在山西与日本人死拼时倒在了高粱地里。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前两天,外婆总要带上我和小姨,来到纪念碑前,把准备好的祭品放在石座上,说几句我听不太懂的话,抹一把潸然而下的泪水,然后迈着不舍的脚步回家。
这个春天的早晨也不例外,我们经过纪念碑时外婆短暂地驻足不前,抬头仰望碑尖上鲜红闪亮的五角星,她叹息一声,拉着我们继续向前。
晌午时分,走过东边街区。步入郊区仅过得去一辆拖拉机的土路,微风轻拂我们,也使山脚下成片的怒放的油菜花宛若微微翻滚的黄色海浪。
我发觉这是去“东狱庙”方向的路段,不禁向外婆开口:“我们要去庙里吗,外婆?”
“我劝你少说两句,走路要低头看仔细,免得摔跟头!这路并不近,你不觉得说话费精神吗,到了山边你再问也不迟。”
临近东山,放眼仰望。星罗棋布的一簇簇黄色点缀在翠浓的山上,间隔着绿色小麦的油菜花看上去更加耀眼。
“就地歇歇,有点累了!”外婆说着便坐在了路旁的草地上。
小姨见状马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发觉小姨简直是顺势倒向草地。她喘息着,面颊发红还两腿发软,躺下去时一脸憨笑,好像在对我们说,这休息来得正是时候。
“下面的路该由祥云来带了,因为我和你小姨都没有去过。”我们起身时外婆忽然这样跟我说。
“虽然好久没去庙里了,我记得最初是外婆领我们去的,我早已忘了该怎么走,还是外婆你来带路吧!”我回答外婆,也因为确实记不得通往“东狱庙”的路了。
“今天我们不去庙里,”外婆说,“去你救过的那个女孩的家,不是说在五七干校吗,小姨说不久前你去过那里,不会这么快又忘了吧!”
外婆的话让我心里微微一震,有些发颤。使我立刻记起上次与应小欧分手时她说过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句话来,于是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原来你不想去她家呀!”外婆平静地说道,“看来我这是马屁拍错了地方,没关系,我们向后转,回家!”
“不是这样的,外婆!”我大声对她说。
“不是这样?”外婆低头看着我问,“不是这样的话你干吗一脸的不高兴,还赖在地上不走?”
“上次…上次我们在后勤部分手时她说、她说…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我吞吞吐吐地,觉得很羞愧。
“真是怪事一桩。”外婆笑着说,“你是有恩于她的人,不愿意再见到你,谁也不相信。除非他们一家都是忘恩负义的人,否则就是你的问题,我觉得除开这两种情况再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了。”
想起与小欧分开那天的情景,我长时间沉默不语,小姨急得走过来不停挠我,示意我赶紧说话。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外婆又说,“虽然你的父亲在我女儿去世不久又赶紧再婚,令我那时候真是痛苦不堪。但他心里怎样想就立刻去做了,并且很诚恳地告诉了我,根本不像你这样一遇到什么事情总是唯唯诺诺,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不认为这是在耽误时间吗?人的一生本来就不长,要都像你这样的话,大家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有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算了!”
“外婆。”我的叫声不太大,因为有些羞愧。
“好了,现在我来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听小姨说你好像爱那女孩很深,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是真的你就点头,不太确定你就摇头,免得耽误时间。”外婆盯住我的眼睛说。
外婆先前的话起了作用,敢说敢当来痛快些才是男子汉的话外婆也说过很多遍,于是我站起来,面对外婆平静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策划的这一趟算是没有白费心机。那你还傻站着干嘛呢,前面带路呀!”
五七干校的大门还是那个样子,春日阳光的沐浴使它看上去更显陈旧。小叶榕高大的树冠遮住了两扇大门,透过树梢的阳光呈圆点出现在门上,由于树梢被风摇曳,那些分散的圆点也不停地在大门上晃来晃去,令人炫目。
感觉这回跟上次与拖拉机手来这里的情形不太一样,大门半开着,推门进去的我们也没有看见挎枪的家伙,旁边小岗亭里的守卫已经不知去向。
一位个头不高,一脸清瘦的老头正埋头在里面围墙的墙根处除草,他脸上泛红,连鼻子也不例外,锄头在他手里远比我握着铅笔还要灵活自如。
“喂!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老头发现了我们,杵着锄头面向我们发问。
我上前告诉他是来看朋友的,说了小欧一家人的名字。
“啊!奇了怪了!”他说着仔细将我们打量一番,这种观察人的姿态向来令我讨厌,像哥伦布第一眼看见新大陆并想一口吞下去的样子,“从我看见他们一家那天起,好些年了,没见有谁来这里瞧过这家人一眼。呵!马上要离开了,倒是有人想起了应老头一家,真是天底下的大多数呀,落难之时苦伶仃,飞黄腾达客不散!”
“老爷爷,你是说他们一家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我显得惊诧。
老头白我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只细竹筒做成的烟杆,撮上烟丝点燃,歪着头吧唧吧唧地抽,看样子他并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感觉一股呛人的浓烈烟味直钻鼻孔。
外婆走过来,把我拉到她身后,向老头说:“老人家,把你那烟杆放下,怪呛人的!”
“喂!什么老人家,我瞧你也年轻不到哪儿去,我抽自己的烟,关你屁事,这里不是你家厅房!”老头翻着眼皮说。
“呵,看来你一定嗜酒,不然火气没这么大。”
“我喝酒也碍不着哪个,我想喝就喝!”
“当然当然,”外婆说着从兜里掏出钞票来,抽出一张恭敬地递给老头,“这点钱不多,请买瓶酒吧!”
“哟!这是干嘛,我可不是贪官污吏,从来无功不受禄,你非要逼我变节的话我情愿跳河!”老头着急起来。
“我们真是有幸,遇到天下难得的好人,看模样你就是忠厚之辈,真是抱歉,我们打搅了你。我们只想了解一下那家人的情况,和他们一家既非亲戚也不是朋友,是我的孙子不久前与他家姑娘相识。我也是刚刚得知,今天过来探望这家人而已。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想你也一把年纪了,应该比我更加明白。”
“原来是相亲的,哟,我不是要向你们道喜哟!”老头笑起来,一双满是皱褶的眼睛快眯不见了,“牵线搭桥做好事,你早说不得了吗?”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外婆满面疑惑地说,“你看来也不傻,应该明白这个年龄的孩子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说的不错,既然如此,该劝劝你的孙子。我就是活教材,头一个漂亮又水灵灵的恋爱对象,呵!他妈的,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给别人做老婆呢?这简直叫人不舒坦。后来的女人,我五个儿子他妈,也早进了黄土。落下我一个人现世。倒是五个儿子的老婆成了他们的亲妈,为了我的一点赡养费,他们之间搞得像仇人似地,到后来你推他挨,意见不一,比朝鲜停战协议还难谈拢,他们说该给我的那点儿钱至今无法兑现。我也才七十岁差点,还能动弹,找到这个守农场的活儿。每个月收入十块钱,也够我喝酒了。等到实在是无能为力那一天,买点整老鼠的三步倒,就着酒一喝便了事大吉,免得麻烦我那五个老子,见到我那婆娘再去打她,我他妈的找了个好女人,居然生出五个孽子!老子真想打她,不然难消心头之恨!”
老头显然在发怒,他声情并茂的表现让我们忍不住想笑。
“我说你这个老东西,老不死的。还想去阴曹地府糟践老婆,那不都是你儿子们的错吗!不过,话说回来,归根结底错的人是你,下什么种就结什么果。”我外婆温怒地对他说,“还好意思在这里发火,你以为呢?”
“唷嗬,这老太婆说的中听!”老头哈哈大笑,“那么你呢?不至于像我这样倒霉吧!”
外婆告诉他我们家的情况,老头听了脸上不喜也不愁,紧接着说:“他妈的要能再活一回的话,我情愿养几头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