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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五中午,酒糟鼻从城里推销糖果回来,身上的黑皮包尚未取下就气吁呼呼地招呼我去他的办公室。
“进城送糖,我顺便去了趟你家里,发现你外婆卧*不起。她脸色发紫,像是正在患病。”靠背椅上的他小声向我说。
“啊!她一定是病了,可是,她干嘛不去医院。”我不安地问,“我小姨呢,她没去请医生吗?”
“你外婆说她女儿上班,没时间。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去看医生,她说慢慢会好的。”
“那不行!”我叫着,“她必须去医院,让大夫瞧瞧!不行,我得回家!”
酒糟鼻笑了,他说我也算是没有白养,知道关心外婆。真想回去的话他马上准假,并承诺不扣我的工资,只要记得周一返回上班。
我回房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冲出后勤部的围墙,朝山下急步而去。
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这使我只好用脚完成这段不曾走过的几公里路。步入那条熟悉的街道时,它已经被傍晚的灰幕笼罩,一些住户家中的窗口散发出昏暗的灯光。
那时候不太宽阔的街道还没有铺上水泥路面,这样我们可以在路上设置陷阱,以伏击“敌人”(街道上经过的所有我们不认识的人)。
在街道上挖坑,用废自行车辐条做成圈状发条,一块薄铁板固定在发条上。把垃圾和炭灰掩埋其中,有时候还加上大粪。使它飞速转动的阀门由一条绳索延伸到屋里。透过木板房门的缝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经过小街的各色人等,只要看清对象我们就拉启阀门,垃圾和炭灰能扬起两米多高的灰尘,完全可以使一位衣着洋气的家伙顷刻间变成乌头垢面的挖煤工人。看着街道中左右张望回不过神来的倒霉蛋,我们心花怒放,想立刻跳舞。我们觉得在远去的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发明的地雷也不过如此。
刘明亮是这项恶作剧的首席工程师,并且一直坚持也打算永不放弃。以至他家门前过道出现的土坑比街上任何人家的都要多,他的母亲和姐姐时常在安静的清晨扯开嗓子打扰街坊的熟睡:“是哪个断手断脚的杂种,就算家里人马上要死绝也不该在别家门前乱来,也不怕最后全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找不到!”
我们这些小鬼蛋子包括刘明亮当然不敢吭声,不过我们也不太担心被大人们抓住。因为这项工程的实施从来都是在夜间、大人熟睡之后进行,只要我们口紧,也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查觉。
刘明亮双腿残废传遍小街的时候,一些街坊在我外婆面前颇为得意地悄悄咕噜着:“一天骂这骂那,早晨想睡个懒觉都不得安宁!黄狗咒青天,最终报应在自家儿子身上,还是老天有眼!”
见我哧哧发笑,外婆瞪着我说:“你怎么可以笑话他人呢!有过错的人内心已经不舒服了,再经别人的笑话他们一定会有过激的举动,可能杀人的心都有!你还得意,那地上的坑虽然你不是主谋,也必定脱不了干系,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发誓没有你的分吗?”
我当然不敢发誓,因为拉启土地雷的绳索一直由我提供。小姨经常发现她缝纫机上的缝纫线用的过快,她摇摇头,好像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原因。我还想把她缝纫机上的铁板给卸下来,但是,我找来屋里的钳子、榔头等所有工具也没有成功,这使我非常怨恨上海那家制造缝纫机的厂家,他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把个缝纫机也造得如此结实。
临近家门,我看见了街对面房檐下的刘明亮,他蜷卧在一把竹靠背椅上,面前有两位女性正忙着将街沿上的一些不同品种的蔬菜朝屋里搬,是他的母亲和姐姐。
走到刘明亮面前,发现他在打呼噜。看着他两只搭在椅柄的只剩下膝盖以上部分的腿,我禁不住一阵阵心酸。
他的母亲拿着一件衣服正跨出门槛,看清我之后她把一根竖起的指头放到嘴唇边发出“嘘嘘”声,示意不要吵醒他的儿子,接着招呼我进去她家。
“好久没有看到你,听说你去了西山,在那里还呆得习惯吧?”她的语气让我有些意外,明显地释放着友好,这与上次我们去医院看望刘明亮时的情形完全相反。
“都是我外婆小姨的意思,你知道我没有违抗的理由。”我小声回答。
“这才是乖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看来我小姨说的没错,我们这街上真成了菜市场。”
“这得感谢老天爷,使大家都有了不错的收入。”她说着,像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也得感谢你外婆,她是带头人!”
“对了,我得到外婆生病的消息,才匆匆地赶回,阿姨,你知道她严重吗?”我记起来这次回家的目的。
“你外婆?”她颇为诧异,不理解地挠挠头说,“不是好好地吗,哪个乌龟王八蛋在咒她老人家生病?”
“好吧,那我得回去了,除非亲眼所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等等,等两分钟嘛!”她拉住我的胳膊说,“对面几步路就是你家,你有空帮我劝劝刘明亮,瞧他现在失去双腿,那性子还跟以前一样,尽说赫人的话,想做吓人的事!”
我知道街上所有小伙伴中,数刘明亮的脾气火爆,没想到经过那次沉重的打击他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我外婆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我让他改变,我想,那似乎是比较困难的。何况任何人遇到这种变成终身残废瘫痪,失去行走能力的情况都难以接受。
我还是佩服自己的眼光,没有错看印第安人,他一直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从刘妈妈口里得知,我去后勤部之后,他会隔三差五地拜访刘明亮家,每次总少不了带去钱物,也时刻不忘打听我的消息。
我告诉外婆刚刚去对面看了刘明亮,外婆说我还在街道的另一头她就在阁楼上看见了。她同时还认为我做得很对,关爱弱者是一个人内心善良的表现,还不说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光屁股伙伴。
我环顾周围,注意力随时朝不同的方向改变,没有看到小姨我觉得有些不习惯,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事。
外婆说有人约小姨去看一场电影,一会就回来。
他是个大骨骼的牛高马大的家伙,有一张略微粗糙的脸和一个鼻翼开阔的蒜瓣型鼻子,嘴巴也大,眼睛小,但目光炯炯有神,整个五官给人一种平原上忽然冒出几个小山包的感觉,泛黄,并不是诱人的秀丽之山。
他把小姨送回家和外婆闲扯了几句就离开了,小姨没有送他出去,我也没有理他,尽管他极力向我表示友好。
“你这样不对,”外婆对我说,“来我们家的人都是客人,你要懂得礼貌,何况他有可能会成为你未来的姨父。”
这一次外婆没有给我更多的训示,感觉她好像和我的看法一致,对刚刚离开的那位高个男子兴趣不大,也不太喜欢。不过我和外婆都不是当事人,只有小姨的决定才起作用。从心底来说,不谈别的,单就两人的个头来说,我认为一点儿也不般配,更为要命的是,将来若是两人有了矛盾,情绪无法控制动起手来的话,那情形如同老鹰叼鸡,像拳击比赛中划分的级别一样,小姨和他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只有随他肆意摧残,毫无还手之力。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外婆?”我站在她卧室里问。
“身体上倒没有,心里的事情可不少呢!”她一边整理*上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你不要怪你们那个经理,是我让他撒的谎。”
“可是…,”我不太明白。
“怎么你老这样可是可是的,一个小伙子,说话做事都应该斩钉截铁,拖泥带水婆婆妈妈那是柔弱女子的习惯。”她瞪着我说,“好了,我们去花园,你小姨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我们这一带住户对房屋的规划差不多都这样,临街的头一间为可以经营的铺面,依次朝后的是客厅、卧室、饭厅和厨房,这里有一道门,把靠河边的厕所及花园隔在门外。花园紧临小河处是最后一道门,它在围墙的中间,大人们叫它‘楼门子’,因为这门看上去比家里任何一扇都要结实,它上面木结构的四角房顶盖着小青瓦,使那门免于风吹雨淋,可以经久耐用。我们家有两个铺面,中间的走廊一直通到后面花园,所有房屋加上花园的面积,不到四百平米。
我外婆家解放那会儿差点被政aa府定性为工商业兼地主成分,如果不是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在我外公身上,外婆家在那时候也不会好过。师爷身份的外公解放前和县衙门一些达官贵人往来甚密,因此免不了沾上吃喝嫖赌的惬意品性,他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嫖不多,抽鸦片和赌博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说也奇怪,解放前一个月,外公在赌桌上输掉了他之前辛苦积累的大部分家业—正街闹市区的十几间铺面、两个供应午餐的茶馆和一个规模不小的纸货铺。我们现在居住这处房产是他唯一没有输掉的东西,外婆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就算外公把自己输掉也绝不会让这里易主。由于外公名下的产业所剩无几,解放初期土地改革时,政aa府也没有过于找他的麻烦。外婆说他那个难以根治的患浓疮的病不知道是抽鸦片还是其它坏习惯引发的,刚刚解放那病就愈发严重,他去世时整个后背因为浓疮烂得没有一块好肉。我成年后的某一天也得过这病,它不是一般的大浓疮,那是一层肉一层疮的蜂窝状。仍其发展的话,它可以毁掉内脏,当时父亲把我带到成都军区,让他的一位战友同时也是军医的人亲自给我手术,到今天那浓疮都没有再发。
有一株樱桃、三颗柑子树的后花园在夜色中显得阴沉,小姨坐在开着的楼门边,背向我们正在凝视被对岸灯光映得波光粼粼的河面,以至我走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察觉。
“赶紧交钱出来,不然当心失去知觉!”我伸出双手从小姨身后捂住她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