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忙着收拾东西,打发我来叫你,”她的声音一向柔弱而清脆,“你瞧,太阳都照屁股了,该起床了。”
“你不上班吗?小姨?”我坐起来问她。
“当然要,不过今天有比上班还重要的事情,我请了假。”
她在距我们家有十几分钟步行路程的印染厂上班,和那里的许多女性一样,她的工作就是栓着围裙,扎着头巾,手持一根木棍在众多大染缸里不停地搅动,上百口染缸里分别盛着不同颜色的染料,这些五彩缤纷的染料可以把布染成各种好看的颜色,供人们选择。
“什么重要的事,小姨,可以告诉我吗?”我懒在床上问她。
“我要去送一个人,”
“谁呀?”
“赶紧起床,待会外婆要发脾气了!你很快会知道的!”她拿过来我的衣服,轻轻放在我的薄被子上,转身离开了。
我穿好衣服,在小姨的监督下洗漱完毕后就被她拉了出去。
让我奇怪的是,“打屁虫”王刚家的那辆木板车正停在我家门口,板车上面有一口栗色大木箱和两只胀鼓鼓的布口袋,它们已经用绳子牢牢地固定在了车上。此刻我外婆正与王刚的妈妈就板车用不用大牛来拉争论不休,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好在她们是多年的邻里,并没有因此大打出手。
王刚的妈妈认为东西不多,不需要用大牛,她要让那牛好好休息。
我外婆觉得对方的话狗屁不通,她说板车上今天不止有货,更重要的是还要坐人,用人力来驱使完全是三岁孩童之举,因为人在乏力之时并不像牛那样好使,都会停下来歇歇,若是朝正在艰难拉车的人屁股上猛抽鞭子,也于心不忍,外婆说这样的事她几十年来还未曾见过。
王刚把他家那头大牛牵了过来,交由他妈妈摆弄。我跑过去,把王刚拉到街沿的木板墙边,希望他能消除我心中的疑惑,因为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你外婆一大早就去了我家,要雇板车和牛,说是你们家有人要出门,那地方也不太远,早晨出发傍晚便能够返回,我们原本今天要去车站拉货,但我妈妈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猜出去的人不是你外婆就是你的小姨。
我想小姨要离开是不可能的,因为刚刚听她说起今天请假不上班是为了送一个人,是我外婆,这有可能吗?
不一会,让我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当外婆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的时候,她把我叫进了屋。
“我和你小姨已经商量好了,今天就送你走,”她的语气像往常叫我吃饭一样平静,“既然你不愿意去你父亲那里,就到离我们家近一些的地方,到了那里会有人教你做事,你要谦虚地向人学习,因为你还一无所知。不用担心,它累不死你,每周日你还可以休息一天。”
“外婆,你,是说,”我断断续续,口齿都有些不清地问,“今天你和小姨要送走的人是我?”
“的确如此,”外婆对我点点头。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不用担心,你需要的东西全部都在板车上!你要明白,不是我要撵你走,是你到了该受一些磨难的年龄了,将来或许你会离我们更远,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孙子,这是不会改变的!”
我的心忽然一下收紧了,完全没有准备的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外婆和小姨,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老实说,我并不想离开她们。但是看上去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从外婆坚定的语气里我觉得事情已成定局,根本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小林、王刚等几个与我最好的伙伴坚持要为我送行被外婆一一谢绝过后,我们的板车在小街两边邻里颇为诧异的眼神照耀下慢慢出发了。
阴霾的天空完全没有九月秋高气爽的景象,郊外的农田飘来阵阵稻香。已经有一些农户弯腰在田野开始了今年最初的收割,那一片片金黄色的稻穗随风飘荡,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浪。
我们行径的窄窄的道路两边全是待收割的成熟稻子,板车配置的唯一动力装置——大牛,已经失去了抵挡诱惑的能力。它走走停停,朝两旁的稻穗投去贪婪的目光。
不过牛想吃到稻穗的心思纯属妄想,每当它放慢脚步,把那只盘着一对大角的脑袋转向近在咫尺的稻田时,我的外婆就扬起鞭子朝它挥去。王刚妈妈此刻的脸色向我们头上的天穹一样阴沉,几乎拧得出水来。每次外婆落在牛身上的鞭子都像是抽打着她。过了一阵,王刚的妈妈开始斜眼恨我的外婆,那模样简直说明我外婆借她的谷子到头来还了她糠。
“你这个老太婆,让它吃两口会死吗?”王刚的妈妈终于无法忍受地吼起来,“除了我们,这路上连鬼都没一个,你怕个啥!”
“依!黄脸婆,你早餐用的火药吗,哪里来这么大火气?你要搞清楚,这成片的稻田可不是你家的!你以为农户种庄稼像你说话一样轻松呀!”我外婆说,“虽然说了你也不懂,我还是要说,我小时候可是见过租我们家田地的那些衣食难保的农户,遇上年风差,收回的粮食连交租都不够,卖儿卖女的事像呼吸一样平常,怎可以让你的宝贝去糟蹋人家的劳动果实呢?牛是畜生,莫非你想跟它学?”
“当然哟,这不是你家的牛,你才不会心疼。瞧你那狠心的鞭子,恨不得把牛抽死。我先说,牛要出了啥差错你那几个车钱可是不够的!”
“呵呵,牛会出差错?”我外婆笑了起来,“羞你家先人哟,亏你还拉了多年的板车,这畜生有多大的能耐都不懂,它的皮比你厚多了!我会无缘无故地抽它吗?没看见它想偷吃人家的粮食吗?你这黄脸婆,多亏了今天我会赶牛,不然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我和小姨靠着木箱坐在板车的中间,坐我们前面的两位车夫从一出城就叽叽咕咕地开始争吵,根本不愿意消停一会。早先鞭子并不在我外婆手里,是她觉得王刚妈妈根本不会使牛而硬夺去的,从那一刻开始,两人就没歇过嘴。
看着两位出色的表演,一向不爱流露情感的小姨发出了吃吃地笑声,这些并没有使我的心情趋于平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最终的目的地究竟在什么地方,它是什么样子,我可以胜任那里的工作又不用思念家人,一直在那儿呆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