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远山
回家时没有看见外婆,小姨告诉我外婆去了菜市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还暗示我要小心点,因为看上去外婆对我第一次不打招呼留宿在外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祥云!钻哪里去了?赶紧给我冒出来!”
外婆的叫唤着实吓我一跳,手里的那些金属零件差点掉在我卧室的楼板上,我立马搬开床角边那块可以移动的地楼板,迅速把它们塞下去,小心翼翼地盖好木板。这条街两边的木结构房子家家都有地楼板,它起防潮的作用,在地楼板下面,一尺高的黑暗的空间里,完全成了老鼠的天堂。它们无论夜晚还是白天都在下面搞破坏。它们把地楼板咬个洞,从下面钻上来,把我的鞋子到处拖,啃屋里所有啃得动的东西,有时候干脆跑到我的床上,在被子上留下它们的黑米粒一样的粪便,像是对我发出警告,这地方是它们的领地,它们有自由出入的权力,根本不需要与我们商量。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它们,我想,如果它们不那么讨厌的话我还是希望和老鼠一起成长的。不过,它们那些行为,不光是我,就连大人们都感到异常愤怒,个个欲将老鼠弄死而后快!于是它们成了“四害”中的首害,为了消灭它们,人们找来老鼠药和猫,然而好像并没有达到全部除清它们的效果,因为至今我都常常看见老鼠以我们难以追上的速度四处乱跑,继续它们令人冒火的行为,同时扰乱一些性情温柔的女性的心智,使她们发出狂叫。
“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应付人世间的一切,你干嘛不收拾行装离开这个对你已经不重要的家了呢?”在花园晾衣服的外婆对我说。
我站在通往花园那扇木门的走廊里,距外婆几米远的门槛边,正打算跨过门槛去到她老人家的面前接受训示。
“除了认错决不说别的话!”背后传来小姨柔弱又急切的声音。
我走到外婆身后,尽管像是犯错的小学生那样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低头不语,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不快,更有些难受。当时内心的这种感受我长时间找不到答案,如果换了别人这样教训,我肯定立刻产生敌意。
后来许多年过去,直到更晚的时候,在外婆弥留之际,才从她完全没有生气的遗训中得到让我困惑许久的真理:“如果你没有左右别人生死的权力,记得一定不要教训任何人,因为无论什么人,即便做了难以原谅的事,他们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过分的指责,不管对方是谁!”
小姨一直跟在我身后,畏畏缩缩地盯着她母亲不敢啃声。
“什么时候都要让家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这句话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外婆并不看我,继续说道,“既然我的话像是给鸭背上浇水一样不起作用,那么我就认为对你的管教实在是过于懈怠,因此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加强,你的母亲,我那不幸的女儿去世得早。迟早有一天我会去见她,若是她知道她的儿子因为她母亲管教不严而变得不像人样,我是万万无法面对她那凄苦的眼神的。”
外婆的话使我哑口无言,原本想告诉她我和朋友在外面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的话我这时候也无法开口了,因为每次提起我去世的母亲,外婆一定要落泪,我在想,她脸上令人难受的欲哭无泪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凄苦,当她出现那种神情时,我心里的痛苦超过万箭穿心。我承认,那时候我不怕任何人和事的信念在外婆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如今想来,一个人在年少的懵懂时期始终被另一个人引领,去往正确的方向,是多么地幸福啊!
“你小时候,我总是盼望你快些长大,却不知你越大越让人担心,你母亲是个无比善良的人,你父亲也不是心术不正的家伙,我怀疑是不是你出生时在医院里被抱错了,因为你身上看不到丝毫他们的影子,想想我那可怜的女儿,临死都不忘读书。”外婆看着我说,“你不但没有继承她的的秉性,反而仇视学习,你的家庭作业,你自己说说,哪一次不是在我的监督下进行的,现在,你已经初中毕业,至今也没有收到高中的入学通知,不过,我认为这不奇怪,像你这种对学习不感兴趣的人能够上高中或者大学才让我不可思议,你好好给我听着,摆在你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是继续读书,上补习班,争取来年考取高中,实在不想上学的话就去找个活儿先干干。二是去街上买包老鼠药回来,让我和你小姨赶快去与你母亲相会,这样就再没有人在耳边烦你了!你以为如何?”
自有记忆以来,哪怕我淘气得令人无法忍受,她们从没对我有过体罚。此时此刻,此刻听了外婆的话,我真希望她们俩手里各持一根皮鞭,让我的皮肤不断与皮鞭接触,直至浑身流血,如此倒让我好受一些。
“你不在家,外婆昨天晚上到天亮也没有闭过眼皮,”小姨对我说,并用手指挠我的后背,示意我赶紧向外婆道歉。
然而,就像先前描述的那样,我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总是难以开口。不过,我还是慢慢走到外婆身后,轻轻抓住她那布满老茧的手。
她转过脸来,我看到一双熟悉的、逐渐苍老的眼睛,眼眶里早已溢满泪水,我立刻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开始变得模糊,眼泪不由自主地从鼻梁一面的眼角流出。
“如果一个男人老是流眼泪的话,”外婆一面用她的手指擦拭我眼角的泪一面说道,“我相信,这个世界,不管是家庭还是社会都将止住它们前进的步伐。”
外婆拉我进屋时,尽管我已经止住了泪水,鼻子却像发动的马达,停不下抽搐。
我跟着她进去她的卧室,再沿着墙边的木楼梯上了阁楼。这上面黑乎乎的,几乎看不见东西,外婆摸索着走过去,用力打开了那扇窗户。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使阁楼忽然通亮无比,那些陈旧的、布满灰尘的家什让人一览无遗。
外婆用一只鸡毛掸子在一只看上去十分厚重的黄色皮箱上去着灰尘,接着用了不少时间才打开了皮箱的盖子。
一张干净的白布盖在箱子里,她挪开白布,我看到整个箱子里全是书,书封面上那些繁体字我要费点力才可以认清。我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本,它有点厚,封面上印着《红与黑》三个字,作者为法国人司汤达。
“这些书都是你母亲的,”外婆说着,又开始用鸡毛掸子扫起灰尘,“她上学快要毕业那会儿我们家里几乎都揭不开锅了,这不足为奇,那时候似乎许多人家都是相同的情况。好在她的男同学,你那不满二十岁的父亲刚刚参军,他把每个月的津贴全部寄回给我的女儿,而那些钱多半通过你母亲到了我的手里,使家里度过了一时的难关。在此,我要感谢你的父亲,尽管如今他又另娶女人,组成了新的家庭。那完全是两码事,我还是要感谢你的父亲,那个讨厌又善良的家伙。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一直没有放弃获得对你的监护权,以前我觉得你不懂事,没有答应他,是有原因的,我不认为你的继母对你的感情会深过我和你的小姨,何况她又给你添了一双弟妹,她的心思必定要放在她孩子的身上,我怕你去了受到怠慢,使我女儿唯一的儿子不能健康成长,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翻那本繁体字的小说,假装用心阅读,其实内心有面小鼓在咚咚作响,害怕外婆要说的话她却很快说出了口:“你应该明白,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不会与天地日月同寿,我会越来越老,直到死去,我觉得你始终是你父亲的儿子,他也有责任教育你,引导你去往正确的方向,现在你也不小了,你完全有权力选择和你父亲一起生活,反正我的话你也不爱听。”
我扔下书,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活不愿意松开,继续我早已养成的在这种情况下默默不语的习惯,只带着悔恨与恐惧盯着她,并不开口说话。
“我不可以再留你在家了!”外婆坐到一只漆着蟑螂色的雕花木质靠背椅上很镇定地说,“你已经快满十七岁,你外公在你这个年龄已经进县衙门给县老爷做师爷了,就是如今人们所谓的秘书。我十三岁嫁给他,十六岁那年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虽然现在叫新社会,什么都变了,不着边际的口号震得大地发抖,好像他们的一句话便可以让日月从天而降,听命于我们。可是,我的孙子,你要记住,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有一样它永远都不会变。那就是我们需要的、应付艰难生活的能力,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他与女性完全不同,在日后的漫漫生活旅途中,对家庭或是社会需要承担的责任有你意想不到的重大,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似乎一辈子也难以达到那个程度,我承认这里面有我没有尽到的责任,你母亲去世得早,我觉得你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家伙,我和你小姨一直娇惯着你,因为你令我们心疼。然而,随着你年龄的增长,再看看与你成天如影随形的伙伴们,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以至有的家伙成为残废。一想到这些,恐惧像瘟疫般朝我袭来。我相信,若是再这样对你娇惯纵容,日后你一定被艰难的生活洪流淹没,而不是面对它昂起你那不屈的头!”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留在外婆和小姨身边,并没有去深刻领悟她那些言辞之中的真正含义。几十年后,当一事无成的我明白她老人家对我的良苦用心在当时我并没有通力配合的时候,我的心情用悔恨来形容已经显得不够。想着那些像是昨天刚刚过去的往事,想着我那苦命的外婆和小姨,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早已被我置之脑后,发自内心的深切地痛楚过后,感觉天地难容的我真希望地上出现一个洞,可以让我钻进去。
“就是说你并不愿意去你父亲那里?”外婆问我。
我不住地点头,
“既然如此就有些麻烦,让我想想,”她皱起眉头说,“这还是不妥当,你已经不小了,对我来说,你其实就是一个麻烦。”
那个距今已经很遥远的清晨,小姨轻轻地弄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她的手正离开我的脸庞,爱怜的神色里有种慌张的成分。
她盯着我,视线一直不离开我的惺忪的眼睛,表现一副对于叫醒我深感内疚的神情。她是一个美丽娇小的女人,那张多愁善感的脸上有一对双眼皮的明亮的眼睛,嘴巴和鼻子显得小巧,头发有些泛黄,带着自然的卷发在前额和鬓角尤为明显,她的胸脯不太丰满,像从未得到发育的袅娜苗条的少女,尽管她端正秀美,举手投足有着懵懂女孩般的娇艳,我却深深感到她身上的情感完全被理智掩没,因为在她有生之年,我不曾看到小姨有过任何充满激情的表现,她那纯洁朴素的仪态像是天然雕琢,我觉得人世间一切诱惑都不会使它改变。
小姨是除我母亲之外,世上另一位天使一样美丽善良的女人,无论世事如何变更、时光如何流逝,我都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