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上方还高举刀柄的士兵们,此刻连脚步都立不稳,他们颠倒在地上,拄着手中刀柄,更是让震动不止的地面颠簸地头昏眼花。
地动越来越厉害,紫禁门左右延伸的红墙霎时倾倒崩塌,石块飞散滚落,砸进了乱军从中。
一道道地裂从紫禁门破开,青石板瞬间化为齑粉,站立其上的士卒纷纷掉落深不见底的地渊之下,奔命踩踏,死伤上众。
土地轰然作响,洪荒巨兽在地底奔腾,似乎下一个就要破土而出,直冲云霄。
在天地之力下,人渺小地如同浮游芥子,像蚂蚁一般倾覆地缝之中,瞬间再无生机。
戚保把将军剑牢牢扎在了云车台之上,他挺着脊背纹丝不动,任周遭天地颠倒,狼狈一片,他唯有血红的眼睛对上了千钧军中的叶空,一瞬不动。
……
“竟然地动了?!”
东方宪诧色满目,他一边扶着姜檀心,一边往后退去三步,抬手看天不由痛色满目:山摇地动,天地大力之前,人力何其卑微,多少鬼谋神算,此刻都不值一文。
好好地一场困兽之斗,眼瞅着便要逆袭而胜,却天然天意如此,将东方宪的心彻底打入地狱!
看着从四方涌入的扈戎军队还不曾万马军中取戚保首级,已然和陇西兵缠斗着坠入深深的地缝之中。
局面一片倾塌,这场战役已然没有了胜者,只有匍匐在自然力量之前的妥协和告饶。
东方宪头疼欲裂,背脊发凉,胸口堵着的一口闷气。被这地动星沉折磨颠倒后,终是眼帘一抬,长眉间苦笑凝结,长舒了一口。
尽人事,听天命,他尽力了……
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扭头看向姜檀心,轻言问道:
“如果这座城楼下一刻便要崩塌,我已无憾,我最想见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
“你呢?”
姜檀心垂目默声,感受着颠簸震动渐渐停止,她脱力撑在了女墙垛口上,俯视着修罗场上的满目疮痍,轻讽道:“你虽无憾,可天已不容”
京畿近来气候一日三变,连风向都改变了去,众人皆道戚无邪挟持幼帝,执政无道,殷朝基业一朝倾覆,这是上天的示警,福祸的先兆。本来这些风言风语,姜檀心也只当是人牵强附会,可今日尧舜桥天象一现,她已知不好。
算计了所有,独独没有算准这恰逢时机的地动天灾。
她提着心,看向那柄立在青石板上长枪,姜檀心无声怆然。
放眼望去,紫禁门下已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地缝,岩石裸露,深渊无尽,将所有修罗场上的杀机划割在了地缝的另一端。
一处生机,两段生死。
叶空浑身染血,双眸赤红,他的手已透支力气变得微微颤抖,银枪杆被血沾黏地十分滑手,上面残留着手掌的断纹,一如他再无后路的命途。
半饷之后,再无动作。
他垂首,银白的发丝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盔甲已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周身狂躁的杀意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立着银枪,双脚扎根石板之上一瞬不动,像一句石像透不出一丝生机来。
死了?
戚保双手撑在云车上,他死死盯着叶空,凌空一直,呵声道:“拿下!”
周围苟活幸存下来陇西士兵,还来不及庆幸自己从地动中的侥幸逃生,他们将畏惧尘封在心底,躬身弯腰,手拿利器,一步一步地向叶空试探着走近……
取其首级者,赏钱万金,这句话的分量抵得过畏死的懦弱。
他们脚踏疮痍的地面,屏息举步,立着尖锐的刀锋,走到了“尸体”面前,他们瞪大了双眼,高高举起手中刀尖,朝着他狠狠刺去——
铮!
没入血肉的钝声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刀口在铁器上划拉发出的刺耳声!
刀剑被银枪给架住了!
睁开眼,对上了叶空瞬间睁开的血眸,众人心胆俱碎,吓了面色惨白,魂飞出体!
他们纷纷抽回刀剑,大退着往后踉跄跌倒……
一寸寸抬起了视线,叶空泛着血光的瞳孔终是对上了戚保阴沉的视线。
决绝从他夺眶而出,对戚保的嘲讽冲天而去,敛去多时的杀气瞬间暴涨,应和这猎猎狂风冲天而去,逆风刮在脸颊上,带去了剜肉刮骨的痛楚!
冷声轻笑三声,喉头如石哽磨砺,他勾起笑意,手腕一振,银枪拔地而起——
遂即暴喝一声,将身上残留的余力尽数灌注在了手臂之上,青筋暴起,眼眶欲裂,他狠狠将银枪砸回地表。
一声毁天灭地巨响过后,银枪已入地三尺多,围在枪身边的地面慢慢细痕遍布,如支流奔赴大海一般,小细痕像天空闪雷,由慢及快,越裂越大!
众人尚来不及后撤,已觉脚下的地面瞬间塌陷!
弥补的裂缝终于汇集到了叶空身后的巨大地缝里,缝隙边的地表瞬间分崩离析,裹挟着陪葬的数百兵卒,一同坠入地狱!
银枪受力碎成了三截,在叶空坠下地渊的一刹那……
来自城墙上的痛呼他听见了,来着乌云后的第一缕日光,他也感觉到了。
杀伐让他如此的疲惫,他下意识抬了抬眼,可血水凝结了睫毛,连睁眼也觉得疼。
这细小的痛楚在麻木的四肢游走,透着蒙上血色的眼孔,他朝城墙上的她释然一笑,迎着地劫过后破云而出的朝阳……
煤矿场外养尊处优的愣头青是我,北祁山里初现峥嵘的是我,乱世烽烟中一人夺城的是我,千军万马枪定乾坤的是我……
多谢你,赠我一场金戈铁马,铁血豪情的陪伴。
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阖上了双目,带着渗透了无竭的肉身,他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渊之末……
将一场传说,再次终结。
……
戚保一声高声厉喝,颤抖地音线在疾风中被吹散,听到了最后,竟成了扭曲的哀嚎之声。
地动的突变也没能让他倒下,可叶空的决绝让他颓然坐倒在了身后的位椅上。
霍然眼眸变得灰败暗沉,他像是被抽走了半生的力气,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仿佛一个垂暮耄耋的老者,耗费了一生的心力心血,在一朝灰飞烟灭的挫败,是任何一场战役的输赢不能比拟的。
看着紫禁门前的地缝鸿沟,戚保知道,他已然结局……
*
地缝如同鸿沟天堑,阻挡了陇西兵马攻城的路,紫禁门暂时得以保全。
城墙的守城将士不由松了一口气,方才一系列的天崩地裂让他们到现在还缓不过劲儿。
不需要东方宪下令,他们已然自觉地挽起了弓箭,对着城下手足无措的西陇兵卒,准备最后的剿灭。
而城墙正中,只余下东方宪和姜檀心两个人。
此时他们的姿势近乎拥抱。
两抹艳红交缠不放,像是恋人一般依偎,又像是仇人一样厮杀。
姜檀心揽上了他的腰肢,从他宽大的袖口里探入了手,在他的里衽里握上了她熟悉的琉璃金算盘——她确信,他不会扔了它,即便他抛弃了从前的身份,不愿再做广金园的东方宪,他也不会扔了这件东西。
这件她送给他的金算盘。
那年少年生辰,她在广金园摆下赌台赢得百金还有这只金算盘,遂即便将它当作礼物送给了他,全了他锱铢必较守财奴的嘴脸。
可谁也没想到,当日输惨的富商大不服气起了歹意,他雇佣杀手夜潜广金园欲要痛下杀手,亏得当夜她不曾入眠,反倒和狐狸在房间切磋赌技躲过致命一击。房间不曾摆放刀刃护身,他拉着她东躲西藏,狼狈逃窜,赤手空拳难敌寒光刀剑,负手才得以逃脱。
“那次后,你就悉心学武,还拿出了好几年积攒的银钱聘请城东的妙手工匠,在金算盘里暗嵌刀尖,还骂咧咧的说:下次再碰上那龟孙子,绝不吃手无白刃的亏”
“……原来你都记得……再后来它从没有派上用场,直到今天”
东方宪揽着她的腰肢,感受着腰际冰冷的刺痛,刀锋明明抵在皮肉之上,却仿佛扎在了心口。
震惊之余,湿了双眸,终于一言不发,勒紧了双臂将她死死抱紧怀中,也将她的决绝送进了自己的血肉之中。终于,她的气味溶入血水之中,残留在他的生命里。
有人欣慰的笑,笑出泪雨滂沱。
滚烫的血液在手心烫出情疤,姜檀心颤抖地松开了手——
金算盘染上了斑驳的血迹,重新坠回了他的腰际,牵连的丝绦血红一片,由机关按出的刀尖刺头向上,嘲讽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姜檀心垂目,泪盈睫毛:“就算我杀了你,你都不放我走?”
“是……不死不休”
“你知道,一旦我杀了你,除了从这个城墙头上跳下去,我没有生路”
姜檀心轻轻笑了出来,苍白脸上的笑意恍若轻风拂面的柳絮,触手可及,可倏尔又飘到了天边。
从一开始她便没想让她走,如果赢了,便是站在紫禁巅,并肩看天地浩大,倘若输了,不过三尺坟茔,生不能同寝,死必同穴。
她双手抵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挣脱开来,裙裾飞扬,艳红的凤袍纠缠着他的衣角,若有若无的态度,转瞬便被打上了决绝的烙印。
她倒退着步履,脊背抵上了粗糙不平的墙垛口,她黛眉高扬,挑衅之意充斥眉心:
“都是一场身死,我却还有权力赋予它意义,你不信无关风月,那我就投你所言,为他殉情……”
玩味之语带着深深的讥讽,姜檀心袖袍高扬,在东方宪晃神的刹那,她的身体往后一跃,从高高的城楼坠了下去!
须臾之间,红色凤衣便被地缝里的无尽黑暗所掩盖!
“姜檀心!”
东方宪瞪大了双眼,仓促的伸手去拉……
手却只能和她的衣衫交错而过,只抓住了呜呜空响着的冷风。
眼中那抹刺目的红色,手指间的触感,却是最为柔滑的蜀锦。
她一直是弱水中的骨刺,永远让他痛彻心扉。
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时,希望和失望在彼此的年岁不断角斗,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但是他不敢绝望,即便再她几次三番的逃脱拒绝后,他仍然不敢。
绝望是一条不归的思路,一旦踏上,就泯灭了心中最后一线生机……
可现在,已然由不得他,那灭顶的绝望瞬间湮没了他,心死如灰,空荡荡被掏空了身子。
男儿泪,不轻弹
可痛哭至此,已然是绝望入了骨,是穷极天地再也找不到的凄怆和悲凉。
东方宪慢慢,颓然跪倒的身影,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酉苏眼中,转成了浓郁的悲伤。
他上前走了两步,搀了他起来,轻言带过:
“戚无邪回来了,东厂重启暗卫,已经控制了军机中枢,还有太簇也跟着一块到了,那个女人背弃你了,走吧……”
耳边呼号风声,眼晴苍莽一片,东方宪捂着腰腹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一朝欢喜一朝唏嘘的落差,从此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涯,为何活着?为何要活……
自绝的念头才上心头,他已然嗅到了一阵馥郁的芳香钻进了鼻腔,心肺舒爽,却意识混沌,转瞬便坠入了云雾缭绕的空明幻境。
收起手中骨扇,架起东方宪的胳膊,酉苏眉头深蹙。
他偏头看了东方宪一眼,暗叹过后,掀开了他面上干皱的人皮面具:
“我救你一命,你和她孽缘难分,来日相见终有期,也算是还了你赠我一场幻梦的人情”
言罢,他一脚踩上了地上残留的纸条,架着东方宪匆匆下了城楼。
纸上书:地狱生死门,生门在下
姜檀心,她还活着……
*
一骑绝尘,驰骋在京畿道上。
马上乘骑着两个男人,让马儿负重不轻,鞭子不停地狠抽,马屁股上血痕斑斑,显然是为了逃命下了死手的。
为了躲避耳目,东方宪已然脱下了身上的血色红跑,他单手捂着腹腔上的伤口,整个人靠在了酉苏的脊背上,面色惨白,神智并不太清楚。
咬了咬牙,他一手狠狠揪上了酉苏的衣角,冷声质问:“……你说、说……她还活着?”
“信不信由你,你只有活着,才能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酉苏玩味一笑,月白袍衫逆风飘决,眉心一点妖娆比女容更加妩媚,抛下分崩离析的紫禁城,一骑逃生千里驹,彻底逃离。
明知戚无邪下了通缉海捕令,定要取东方宪的性命,明知身后几十丈远处,已有东厂暗卫策马追捕,明知身下的马驹负重奔驰,不用一里地,就会被后头的夺命鬼差给勾去了魂……
明知道这些,他依然心情大好,游走在生死疯癫外,困顿在七情六欲中。
身虽似柳絮,潇洒随风,心如却磐石,风雨不蚀。
没有因由,不问前尘,他只凭喜好行事,心已千疮百孔,如若身再被理智束缚,倒不如死了解脱。
他酉苏能够活下来,潇洒红尘去,他东方宪又为何不可?不过以命殉情,蠢人行径,连命都没了,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还能奢求什么,能见得到,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轻声从喉头溢出,抛洒在猎猎冷风中,转瞬消散伶仃:
“东方兄,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此生既没有机会拥有她,为何还要逼她恨你?她被你拘禁的时日那么长,你从没有告诉她你的打算,贪恋权柄,鸠占鹊巢,不顾师门情谊,心狠手辣,难道这些就是你想让她记住一辈子的东西?”
“……”
酉苏浅叹一声,轻笑道:“如果你贪恋权柄,志在江山,你不会在决战之前三日未眠,不是为了排兵布阵,研算兵法,而是为了轻徭赋,批刑案,把各州县细碎事通宵达旦的一一批复,甚至吏部察举缺位,你保举的全是汉官,还有……”
“闭嘴!断……章取义,凭……凭什么猜度我?”
“呵,你都剩下半口气了,不用强撑,承认你是你,还是原来的你,这很难么?我曾描皮画骨,不能拥有他就变成他,可终了,不过发现一场痴梦,我还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见东方宪沉默,酉苏坦然直言:
“这些你可以都不认,那我问你,拓跋谋现在在哪里?可还在龙床上嗷嗷待哺?恐怕早已被你托送出宫,以保安平了吧……我再问你,你明明还有三千精兵,为何血洗紫禁门时不见他们,却埋伏在京城以北十里外的龙须坡?”
龙须坡,官道毕经之地,如若京城城破,鲜卑贵族举家奔逃回关外,必定经过此处。
“我……”
嗖得一声嚆矢从耳边飞过,钉在了路边的砂土之上,迅速被马儿抛在了身后。
酉苏沉下了脸,扭头往后看去,只见五六骑魅影如风,各个戴着他熟悉的黄金面具,身穿飞鱼锦袍,快如闪电,杀气决绝。
扯着东方宪迅速低头,勉强躲过充满杀机的一箭,他叹然道:“竟忘了他们的本事,扰了我们说话,实在可惜,前方拐子林,东方兄,最后随你一件礼,望自珍重,后会有期!”
言罢,酉苏腾出一只手来,抖开怀中折扇,一阵沉水香扑面萦鼻,落了东方宪一脸一身……
心中诧异,又恐他香中蹊跷,可时间太过,闭住鼻息已然来不及!
仰头要躲,却不想酉苏已先人一步,一个手肘击上了他的肩窝子,连掀带甩将他丢了出去——
马儿刚过拐子林,速度稍减,见瞅着人要消失在视野中了,后头紧追不舍的暗卫搭弓射箭,嗖嗖两支破风而去!
东方宪从马背上翻下,滚进了草丛之中,他的小腿和后背各中了一箭,可除了能感受到滚烫鲜血不断溢出外,并没有其它的痛觉。
伏在地上,等着暗卫铁剂疾风离去,他只觉头昏目眩,身坠云端。
一点点踉跄地爬起,拖着腿,向着高过膝的草丛深处摸索……
日晕在头顶炙烤,视线模糊,像被拉伸地皱皮画,忽远忽近,忽明忽暗。耳边充斥着稚嫩孩童的欢笑声,笑如银铃,清脆悦耳。
挡路的杂草渐渐松散,他仿佛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宅院。
青石墙白粉剥落,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墙垣断壁,倚门歪歪斜斜的倒在一边,由着春日微风拂来,吱呀吱呀唱着怀旧的戏词——
“你穿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青梅绕竹马,泥巴捏空城,许诺今生一段婚”
“过家家,拉钩钩,亭亭长成娶过门,红绸布,痴泥鸳,执手白头枕未央”
……
东方宪嘴唇翕动,额头沁满了细密的汗水,他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寻着童谣闯进了宅院之中。
顽童绕着院落嗤笑着奔跑,她们撒着手里的花瓣,朝着中间的“新郎官”讨要喜糖。
一块红色手帕蒙在头上,小女娃笑容甜甜,毫无羞涩的一口亲在男孩的脸上,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握上了男孩的手心,糯音甜美:“我是你的新娘,等我长大之后,我会变得更高,更漂亮”
……
东方宪喉头滑动,战栗的身体如风中落叶,无处依附,无处寄存。
儿时的记忆倾泻而出,也是一个毒辣的日头,泥巴地上是他捡起了脏得黑乎乎的红色丝绢,盖在了小师妹的脑袋上。
他**着瘦瘦的上身,皮肤上都是在泥潭里打滚后的伤痕淤青,他笑着擦去了小檀心面颊边的泪水,忍着嘴角边的淤青,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妹,我打跑了所有人,我可以娶你过门了……”
风吹动了红盖头,他和她泪眼朦胧,却得以望见对方。
一别经年,恍若两生。
一切终究化作覆灭而来的黑暗,席卷了他所有的只觉。
“咚”得一声,东方宪仰面栽倒,震动了边上垂柳。
其上飘落下的轻柔柳絮,好似他永眠的美梦,裹挟着儿时飞散纷乱的幻境,绕了他一脸一身。
但愿沉睡不醒,与心同寂。
*
一人睡去,一人方醒。
姜檀心被颠簸的马车震醒,只觉得浑身乏困,四肢都跟散了架似的,但比起喝过汤药后的疲软无力,这种不能自己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消失了。
她支撑着从躺坐上起来,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一点点找回了清明的神智。
看向马车里的小太监,姜檀心看了他的侧脸,终于认出了他,感怀无声一笑,她轻轻唤了他声:“三师哥……”
郝无能正捣着手里的药槌,听见姜檀心醒了,忙去伸手搀扶道:“方才的那杯酒我掺解药,你一时不适应定要好好休养,还有你受了点伤皮外伤,更多歇一会儿”
姜檀心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她有太多事情想知道,要求证,此刻叫她如何继续安睡。
余光处瞥见门外赶车的是太簇,她的心中溢出一丝酸涩,哽咽着问道:“他来了?”
郝无能点了点头,言明道:“是,京朝一朝清洗,鲜卑贵族得知拓跋谋早不在皇宫中,大殷将覆,他们纷纷卷了铺盖逃回关外,可在龙须坡惨遭埋伏,死伤大半,督公接手这残局,未免日长梦多,他已迎了小五进宫准备改朝换代,恢复汉王朝的事宜,想来现在人已去了东厂。”
“那戚保呢?他是不是还滞留在紫禁门?”
“督公擒住了拓跋骞,陇西已在股掌之中,这个消失一旦在戚保的大军中传开,你也知道总会有人叛作降将的,军中几位先锋将领,发动了军变只为逼迫戚保投降,失败后武夫鲁莽,他们一动杀心,便取了戚保首级礼献,如今陇西军一朝解散,也由东厂派人接手了”
姜檀心诧异不已,心中唏嘘,戚保纵横沙场,自负武王,却没想到不是铁骨铮铮地洒血疆场,反倒死在了自己手下的叛将手中,不免荒唐可悲。
可转念一想,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曾经他亲手弑兄,改作叛臣,今日身死叛臣之手,也算全了一段有始有终,还了孽债因果,剩下的悔恨罪孽,到了地狱再向真正的戚保解释去吧……
“三师哥,你如何救下的我,我掉下地渊的时候好像看到了……”
郝无能点了点头道:“东厂能建九重阎王殿,紫禁门下自然也别有洞天,这是皇宫密道,为了一朝突变所用,当年鲜卑人攻占皇城,国君本能从密道逃走,可他过于贪恋权柄金银,带着一堆嫔妃宫娥,金银玉器准备逃往,这么大个阵仗,还没跑到地道入口,已拓跋烈破了皇宫,身死殒命”
顿了顿,郝无能继言道:“几月前我观天象,已知近日有地动灾劫,唯恐地道塌陷,我暗中书信联系了督公,得到了他在京潜藏的势力人脉,在紫禁门下又挖了大大小小数十条地缝,他只知我要将拓跋谋偷运出宫,却不想阴错阳差,地动裂缝,今日恰好救下了你”
姜檀心恍然道:“那张字条,原是暗示我走密道之意?”
惭愧一笑:“自然,我虽自负神通,却没有操纵天地之力的地步,霎时地动也出乎我意料,我本不想写得太过明了,含糊比拟,却误打误撞对上了号,不过你当时飞身跳下的一瞬,当真吓到了我。”
突然想起什么,姜檀心拉住了他的衣袖,追问道:“三师哥,你既救得下我,可有救下叶空?就是那个使得银枪的将军,和陇西兵血战的银发将军?”
抿了抿唇,他抬手按上了她的肩头,安慰似地拍了拍:“那道地缝划开了紫禁门和沙场,你在我可以救的一边,他却在另一边,而且你也知道,他早已是半死之人,这一场血战,他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这是心中最坏的打算,可当最后一丝希望泯灭,她还是沉沉倒靠在车壁上,仍由马车颠簸。
回想她和叶空这些年一路走过,夺煤矿,争家业,斗贪官,打商战,从兵不血刃到血肉横飞,回忆像走马灯一般。
心中的难受抵不过胃部的搅动,一阵阵恶心翻涌而上,她扶着车壁吐得七荤八素,简直连心肝脾肺肾都要一股脑吐了出来……
沙场征伐这么些月,殷红色已成了她习惯的色泽,飞散的血肉,凄厉的惨叫,人命转瞬即逝,修罗一般的阿鼻地狱,好几次她忍受不了刺鼻的血腥,阵前不输人,帐内吐得肝颤寸断,未免将士分心,她愣是连大夫都不曾请过。
郝无能见状,忙上前扶着她,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轻言责怪:
“都是当娘的人了,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你平时吃得什么,这么大动干戈,沙场颠簸的,胎气到挺稳,想来肚子里的家伙不仅生得壮实,还挺懂得体贴,一点不像爹娘,一个邪里邪气,一个傻里傻气”
苦涩的味道还未从嘴里消去,心头泛上的惊喜已彻底淹没了她。
她喘息了几口气,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边,抬起了不可置信的眼眸:“我……我?”
“天,你竟然还不知道?那他……他也不知道?”
姜檀心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本来空荡荡,被征伐掏空的心瞬间被初为人母的幸福填充的满溢,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曾经他许诺的幸福,自然而然勾勒出闪现的画面,一下一下撞击着她悸动的心外,她根本想不到其它的东西。
郝无能笑颜逐开,他拍了拍姜檀心的肩,探头向外头赶车的太簇乐道:“快一点,稳一点,东厂该有好消息了”
太簇曲着单腿,踩在车辕之上,他闻言勾起上扬的唇角,颇为潇洒地一振缰——
车辙碾过落在地上的花瓣青泥,朝着东厂一路飞驰而去……
*
四时变化,百花杀寂,火烧枫林,鹅雪茫茫。
一眨眼,京城已春盛百花开的季节,渡到了隆冬腊月的寒峭天
他并没有一统天下,她也没有爱如童话。
对江山格局来说,小五已承汉姓,名讳武,祭天酬神登极为汉帝,国号东周,改元钦宪年,是为钦宪皇帝。而拓跋湛当日吞噬陇西不成,退出蜀地,以长江为凭,自立为帝,并延国号为“殷”史称崇治皇帝。
长江天险,两方势力角斗不休,可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彼此都知道,多年战乱烽烟,再也没有耗战的资本了,除了修生养息,务实国本,再举刀柄就是死寻死路。
两方虽是沿用了周、殷两朝的国号,可彼此心里都清楚,都是初生的政权,根基尚不稳固,贸然进兵实在太过莽撞,葬送好不容易的来的局面不说,还会失掉天下民心。
无论是南征还是北伐,已是十年之后的征伐,至少这一段日子,百姓终于有了一段太平年岁。
而他,戚无邪不再是戚无邪,他有了妻子,很快又会有个孩子,再也不是东厂头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督公。
他面带黄金面具,身着暗黑缕金的宽袖衣袍,百官并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的容貌,只知皇上在人前称他“军师”在人后称其“姐夫”。
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军机内阁,每一件大事皇上会主动询问他的意见,但他并不摄政,也不御笔披红,甚至连官品位衔,俸禄银饷都没有。
但他有着一处地下的耳目组织,这势力遍布朝野上下,掌控着包括中枢天庭的所有机构,它无处不在,却像鬼魂一般,人人都听过,却没有人真正见过,比起前朝如雷贯耳的东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宫里的还有一处宅子,那个曾经叫“浮屠园”现下改名叫了“梦浮生”的小院子。
红墙琉璃瓦中,在梦浮生像辟出异数,它幽森寂静,凉意沁人,它花香四溢,藤蔓满枝,在这里,他过得安泰闲适,闲暇时便垂钓养鸟,或是拥着妻子园内赏花煮酒。
无人敢扰,远离尘嚣。
而她,再一次转变了身份,从丞相府的官婢,到待嫁的太子妃,到司礼监的小太监,到荣极一身的太后娘娘,她从卑微一路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可她也曾登高跌重,再如泥潭,一寸一寸谋划,一片片开拓,她终于靠着自己和他并肩站在了九重紫禁巅。
现在,她是长公主,皇上最亲近的人,也是一个孕育着生命,最为幸福的女人。
梦浮生中的廊亭外,积雪压地白梅微颤,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地的梅花瓣。
亭内四角火盆烤的炙热,一男一女对桌而坐。
女子裹着厚厚的裘毛大氅,将脖子都缩在了高高的绒毛领子里,她芙蓉面上嗔色不悦,两道远山黛在眉心处攒起了小山丘,她一手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一手从圈着貂绒的袖筒里伸出,拣着桌台上果盘里的小青果往嘴巴里塞去……
“居然是白梅,一下雪白压压的一片,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余光斜睇,见戚无邪早已摘下了面具,换上了他情有独钟的血红衣袍,正悠哉悠哉的在茶案上烹煮着茶,视她的抱怨牢骚如微风拂面,丝毫不为所动。
看了半响,她的目光一直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流连,渐渐落到他风骨俱在的衣袍上,霎时明白了什么,恨恨拍了大腿责问道:
“我知道了!你说出来赏雪赏梅,其实就是想让我赏你吧,周遭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就你红得像把火!”
戚无邪长眉一挑,拿捏着三分邪魅,提壶抬袖斟满了一杯碧绿的茶。
他伸手,用手背探了探茶温,遂即推到了姜檀心的面前,并且端走了她面前的小青果,抿开水色薄唇道:
“食不过三勺,已经吃过三个了,性凉,不可多食”
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虽然知道撒娇耍赖这一套对戚无邪来说几乎免疫,可看在她身怀六甲的份上,让她当十个月真正的公主吧——
显然,这一个前提依旧没有奏效。
戚无邪只是抬眸正色一眼,她便乖乖松开了抢夺盘子的爪子,老老实实握住了眼前的杯盏,嗅着四溢的茶香,一口一口呷着温热的茶水。
她委屈低头,他无奈一叹。
“哪有何办法,明知园中是白梅,你却朝着要出宫走走,我若再不花枝招展一番,如何哄骗地你去?花有甚可看,不觉为夫更秀色可餐些?”
嫌弃地抬眸看了看他,可嘴角已不自抑地上扬。
临盆之期已近,她确实不应该四处乱跑,只是成天困在房间里着实难受,缠了他大半个月才有今日这遭雪中观梅,可惜雪早已落停,梅又是白梅,当真一点乐趣也无。
呷了大半杯茶,她仰面伸手,浅笑道:“走吧,要赏你得回家,一个人偷着看”
朗声而笑,戚无邪撩袍而起,伸出手拉上了她的,将人轻柔拦在怀中,一边小心叮嘱,一边扶着下了亭外的阶梯。
“为何要回去看,这园中且没人,为夫脱光了任凭娘子看便是”
“嘘,瞎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有两对人正闹得厉害么?在园子里窜来窜去,前些日子,还把我种的盆栽给砸了!”
“谁?”
耸了耸肩,姜檀心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偏院的人,笑颜道:
“小鱼这个月已是第三十六次表白了,我琢磨着得开个赌盘,看看夷则他能熬到第几次……哦,对了,千万不要把我养在房间里小花小树放到园子里去,夷则会扯光它们的叶子的!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你懂的……”
戚无邪含笑不语,只是搂着她腰际的手紧了紧,轻言问道:“还有呢?”
暗叹一声,眸色霍然,她握紧了他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抠进了戚无邪的手心里:
“你娶我不顾世俗,我嫁你不顾责言,历经千难终有今天的局面,所以,我很希望禅意也能够幸福,只是三师哥他过执拗,过不了心中的那关”
“你不是不知道,小五很喜欢禅意”
说到了姜檀心的心事,她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菜叶一般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小五虽未曾立后,但为了香火繁衍,已纳了两宫嫔妃了,我希望禅意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而不是母仪天下的虚荣,她自小孤苦,心中早已认定了三师哥,她倔强无悔……哎,小五怕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番纠结起来,姜檀心更是抓耳挠腮,难受得要命。
“好了好了,你且顾全自身尚且不行,想那么多作甚?先安胎,帮为夫把女儿生出来,余下的事你再去烦心”
“女儿?为什么是女儿,我是要生儿子的!”
“生儿子自己养”
“凭什么!”
“儿子忤逆,女儿贴心”
“……戚无邪,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好不好!”
“……自己养”
“喂喂!好嘛……要不商量商量,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啊,万一是个儿子你叫我怎么办啊,小五那兔崽子发我的俸禄还不够我买花肥的呢,相公……”
“……”
“下雪了?”
姜檀心扬起了头,摊开手心,迎上再度降临的雪花。
晶莹的雪落在掌纹之上,洇润了今生切合的纹路,纠缠依偎,再无分离。
两人相视一眼,浅笑相对,十指紧扣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的青石板往回走去——
走着走着,
便白了头……
——正文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