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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大结局

城破的消息一报接着一报,从紫禁门一路唱报到了金銮大殿内。

文武官员面色如霜,焦躁连连,他们从清晨盼到了黄昏,有从夜半等到了日出,在大殿里的十二雕龙盘柱间负手踱步,将畏惧担忧一步步踩在沉重的脚步子,叹气声不绝于耳。

饿了不过一箪食,渴了不过一瓢饮,困了便在廊柱下合衣而眠。

与其说他们愿意和皇上同生共死,不如说他们是受了戚无邪的胁迫,被软禁在了金銮殿中,像油锅中炸煮一般,等候着前方的战报消息。

终于,消息来了……

再一瞬间的安静后,啜泣悲声此起彼伏的想起,他们再哭新朝无疾而终的命运,也哭自己飘零无依的仕途。

君辱臣死,即便他们不愿意,但这句圣人古训终是印在骨子里的生根的。

文人臣子,他们因为主子升官发财,权力滔天,却也因为主子连累受死,抛家舍业。

说到底,再大的官,也终究是皇家的奴才罢了。

一朝大厦将倾,所有功名利禄化为浮云,丧主之奴,丧家之犬,这些平日里嗤之以鼻的头衔,很快就要落到了他们的脑袋上。

谁能救他们,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他们无声啜泣,面如死灰,可当想到一个人还牢牢握着江山权柄时,绝望并没有像冷水一般覆灭所有,他们依然在骨子里对那个邪门的阉人保佑期冀。

靖武门破了如何?西山健锐、骁骑叛了又如何?

化腐朽为神奇,玩乾坤与股掌,不是向来是戚无邪的拿手戏码么!紫禁门外一定埋伏了精兵良将,炮筒火铳,大殷朝折腾的这十几年老底子,全给它抖搂出来,就等着戚保乐极生悲,在这四四方方的紫禁门外,送去万人性命,为守城的鲜卑将士陪葬!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神宽慰,他们没有外面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戚无邪的布局安排,只有在金銮殿,这个王朝的权力中枢里自我欺骗着,默默等候一道裁决卿卿性命的旨意。

千思万绪,千恩万盼,悬着一个国家最后希望的人,此刻却在浮屠园里红灯高盏,喜幛长悬。

宫娥太监们噤声垂首,站得老远的,暖阁外长廊下的牛角宫灯送出金丝蜜烛的烛光,将原本清冷的院落,照出了一丝落日余晖般的薄暖。

庭院方砖上空荡荡的,唯有军机行走往来奔走,为暖阁中的“戚无邪”送来前线的战报。

趵趵的脚步声响起,小太监面色憔悴,手捧漆红木盘一路小跑进了暖阁。

阁中情景饶是他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一对半臂粗的龙凤喜烛立在檀木高几之上,衬着背后烫金的双喜愈加笔走龙神。喜烛淌着泪,一如这乱世烽火下的荒诞姻缘。

小太监哑口无言,他隔着珠帘,瞥见了内室的雕格喜床,有一女子头待金凤冠,九翟凤尾的流速缀与高髻之上,她面垂五彩琉璃珠帘,掩去了芙蓉俏丽的面容,她身着大红喜袍,遮住了她乏而无力的身子。

咕咚一声,小太监咽下口水,直勾勾的盯着女子看,大约隔着琉璃碎珠帘,也能辨出她的三分容貌,隐约之中与那过世的太后娘娘有几分神似。

小太监在后宫夹缝中过活,信手拈来的便是宫闱秘史,脱口而出就是八卦风言,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两宦对食大有内情,姜檀新最后成了先帝的元妃,生下了当今圣上便撒手人寰了。

戚大督公被戴了顶硕大的绿帽子,即便身为宦官不能人事,但奉养这样一个孩子登基为帝,还是很挑战男人的忍耐限度的,这一般男人尚且做不到的事,督公竟然做到了,为了这样一个奶皇帝,一人撑在紫禁城中。

这本是给所有人希望的事,可为何这个女人又突然出现,身披凤冠霞帔的坐在喜床之上!是鬼魂附体,心念儿子的江山安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还是人有相似,这督公觉着此战必败,临死之前寻找了一个长相相似的女人,一解相思之苦?

短短一瞬,小太监的脑袋里窜过好多,最后定格在“续弦”二字上,苦恼地皱巴起了眉头。

生死攸关,大局将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这样的闲心。

究竟是胜券在握,还是必败无疑?

觉得暖阁中杀意一现,小太监立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并不敢对视“戚无邪”的瞳眸,而是小跨步上前,双膝跪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漆盘,呈上了紫禁门城防的详略图纸。

东方宪端坐漆案之后,袖管长舒,眉间是得偿所愿的欣喜,还有一份固执的孩子气。

娶她,是他此生的执念和儿时的承诺。

相比起金銮殿中的焦躁绝望,东方宪显得轻松地多,但西山两地勤王师的叛变确实重创了他一手操持的局,甚至令他有那么一瞬间的一筹莫展。

事到如今,狡诈如他,心思诡谲之下,双拳难敌四手,单凭戚无邪的一张皮相,他确实做不到真正的架空权力,操持权柄。

他本有许多时间一点点渗透势力,可惜夷则宁愿自残手掌也不肯替他再做一张人皮面具,戚保本忌惮朝廷、叶家、拓跋湛的三方势力按兵不动,却因为姜檀心的无端闯入,诱引着戚保一路攻城掠地,一直打到了家门口!

朝廷羸弱,兵弱将寡东方宪是知道的,他没奢望沿途的关隘城池能够阻挡住戚保的步伐。

这一盘棋,赌就赌在人心,赢就赢在时机,只要戚保大军耽搁的越久,征途上消耗的越多,他东方宪的胜算便越大。

可一切都被这只小狐狸搅的一团糟,三足鼎立的对峙战局一破,戚保追着她打进了京城,叶家竖起了汉室的大旗,跟穿越川蜀的拓跋湛争强陇西之地。

这样一来,戚保的后路已断,他除了誓死拿下京畿之外再无别的转机,破釜沉舟,峥嵘满目,将士带着背水一战的心,靖武门即便没有内应,不出两天,也必然城破!

因为姜檀心,东方宪的面前摆上了一盘死局,却也因为她,出现了一丝转机……

阖眼,再抬眸,已敛去本初的我,他拿捏着戚无邪的邪气,抛出风轻云淡的凉薄话语,将人心玩弄指尖,一寸一寸体探着他人的焦躁和畏惧。

一份至尊,他一人独享。

“都已经安排好了?”

“回督公,是,李将军已备守士卒,重兵驻守紫禁门,城防火炮也均已到位,北门驻兵三千,东门驻兵二千,西门驻兵三千,誓与皇城共存亡!”

摆了摆手,东方宪示意他暂且退下。

京城分为内外成,外城九门,戚保攻破了位于西北面的靖武门,但显然,东方宪早已知晓骁骑营倒戈的消息,他毅然放弃了九门守卫,让靖武门的士卒做了必死的炮灰麻痹戚保,也为他争取内城布兵安排的时间。

他将精兵扈戎安排在了内城的东西南北四门,紫禁门坐北朝南,是帝权的象征,是戚保大军毕竟的正宫门——他自诩清君侧,除佞臣,扶真龙天子登基为帝,那么天道助,人心合,不用旁门左道,他必走紫禁门无疑。

京城守卫的绿营兵不过五千人,加之禁卫军和内宫侍卫,也不过区区七八千,勉强守住侧三门已是万幸,谁来担任紫禁门的重任?

这个疑惑在姜檀心的心口盘旋,她脑袋上顶着沉重的凤冠钗环,心里更是沉甸甸的巨石堵着喘不过气来。

决战紫禁巅的一场荒唐婚礼,她无力反抗,但对东方宪的愧疚之情也变成了无稽怜悯。

她只觉自己越来越像他摆弄的玩具,她可以不会动,可以不会笑,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就只要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来填补他心中的无边寂寞和恐惧。

就像这般,她凤冠霞帔,喜烛红帐,可隔着一道珠帘的外头,确实他伏案埋首,生死令箭。她被金玉困在了无形的牢笼之中,听地见外头紧急的军情报,却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

翕动了干燥的嘴唇,她已许多个时辰不曾蘸过水。

红色的唇脂在唇瓣上浮出细密的褶皱,蜜蜡一般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口齿。

“狐狸……”

余光中,东方宪伏案的手一顿,笔锋拖开一道洇墨。

“拓跋谋还那么小,你不应该让他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你听我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京城不代表江山,一时称帝也奠基不了百年的大殷江山,死守这座皇宫,根本没有出路……”

苦笑勾唇,眉梢带开轻讽:“牺牲品?晨阳门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了,你,戚无邪,天下人,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就送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可以这么对他,却狠不下心这么对小五,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我……”

“现在,你还是没有问过他,就火急火燎的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美名曰保全性命,呵,不过苟且偷生罢了,沾染过九五之尊的人,放弃了权柄就等以万劫不复,等他长大了,潦倒穷苦,躲躲藏藏,永远脱离不了的噩梦,那时候你再问问他,他可愿意?”

从愣怔无语,到一声轻叹,姜檀心睫毛低垂,投下一道剪影。

“那你可愿意?”

“不愿意”

斩钉截铁,东方宪握笔的手泛出青白的指骨,一如此刻在姜檀心眼中,他对权柄的留恋和渴望。

“宁愿身死魂灭?”

“何以见得?”

姜檀心久久沉默,她心中的猜想挥之不去,本不打算开口问他,想从平日里的战报中听到自己想要的,可决战在即,有一个人,有一队人马跟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你威胁了叶空,对不对?”

此言一出,她本以为至少会松一口气,可她发现,等答案远比猜测答案要更加焦虑。

东方宪狡诈的眸光霍然一现,他搁下手中的御批朱笔,脊背一靠,颇为慵懒地靠身椅背,掀起眼皮凝固了眸光,轻笑道:

“谈不上威胁,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无关风月,天地可鉴,降兵叛将,忠肝义胆,小师妹,这十六个字你信么?”

掳走姜檀心,本就不是为了威胁什么人,可天下自作多情的人太多,削尖了脑袋要往危险上凑,坐实了“要挟”二字的人不是东方宪,而是她口里的叶空。

对于这个男人,东方宪原以为是姜檀心又惹出来的一段情债,可当他指天为誓,无关风月,只为情谊真心时,东方宪不禁改变了想法——

他想亲手送他去往地狱的崖边,去采撷那朵悬崖之花,真心就在眼晴,触手碰到的那一刻,也就是山崖坍圮的那一瞬。

面对死亡,人往往才会诚实。

姜檀心心中梗刺,叶空不计代价追寻她来京,她并不吃惊,反倒是她亲手组建的那支兵卒队伍,竟然用了“忠肝义胆”四个字,不禁让她喉头发酸。

她给不了他们军功爵禄,甚至没有太多的军饷发放,她带着他们远走他乡,为了一个她都说不清的目的征伐刀兵。她曾为这支队伍考虑过打算,如果愿意留下来,便并入叶家的铁军中,如果不愿意,便发放银两各自回乡。

但她没有想到的,这区区五千人抛却了曾经过往,家乡亲人,只为跟着一个银枪将军,不计生死的困束京城!

这种又惊又喜,有悲又怆的交杂五味,怕也只有她一人品得出其中真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问了,他也答了。

消失的队伍再度出现,为了姜檀心驻守紫禁门已成了落地砸坑的事实,那戚无邪呢?他又在哪里?

呵一声,驱马急行

山道小路上,两匹黑色战马溅泥狂奔。

马儿已奔驰了昼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个拐角处马蹄子颤抖打滑,整个马身竟斜斜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马背上的一袭红衣飞身而起,脚尖轻点一侧的树干,稳稳当当地落地。

他扭头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马眼如环,不禁眉头一蹙,瞳孔染上三分嗔色。

太簇勒住马头,喝声急停,他滚鞍落马疾步跑了回来,看了看地上的死马道:“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主上先骑属下的马回京,我明日便赶到京城!”

自打知道姜檀心失踪的消息,戚无邪便一言不发,周身笼着的杀气生人勿近。虽然知道东方宪的心思,她定是平安无恙,甚至过得比外头军营里粗粮窝头,枕席卧底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可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胸腹中冒了出来。

该死,他真该死!

不执一言,戚无邪抿着薄唇,俊逸无俦的面容寒如冰霜,冻结了眉心天成的魅邪,也定格了嘴角边张扬的杀意。

他掸尘而行,擦过了太簇的肩头,朝着他身后的马匹走去,冷言留下了句话:“你回东厂,重启十二暗卫,除了姜檀心,本座还要东方宪的命”

太簇扭身捧了个手,垂首道:“是,属下得令”

戚无邪走到马边,还没有扶鞍上马,便已察觉马匹周身的颤抖——马儿跑得大汗淋漓,热气直喷,它的四肢不停的踉跄,不安的扭着头,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也要翻倒。

长眸威胁地眯成一条线,恼怒的杀意从刺目的红袍外满溢而出,马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撩着马蹄子,不停地往后退去。

太簇见状吃了一惊,忙上前勒住马缰,一边呵声一边往前拽动。

可这畜生就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戚无邪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更没有什么好耐心,对于人尚且不爽便杀,何况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畜生。

掌风一扫,马脖子便和马身分了家,滚烫的血液减了太簇一脸,也渐了戚无邪一身。

殷红的血融于他的血色红袍中,须臾便没了踪迹,好似他本就是一口血腥的深井,只有他包容尘世间一且杀戮,镇压枉死的咒怨和冤魂。

长长一声马嘶在山道中显得十分空旷,回音缭绕山林之间,惊起了休憩在树梢的几只林中鸟雀。

余音渐消后,由轻到急,由近到远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从下山道上竟然有马匹奔了上来,细听声响,大约有三匹。

戚无邪朝太簇看了一眼,意味明确。

太簇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他们站在路边,等候着来人。

马匹飞驰而来,在飞速掠过他们面前之时,太簇果断出手,掌心三个石子飞速打出,打在了马匹的额首之上!

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前脚一折,纷纷跪地倒下——

戚无邪定睛看去,一匹马上乘骑着一个女子,身量娇小,杏黄色的薄衫衣袂灵动,发髻上嫩黄的发带逆风飘扬。

侧首琼鼻一点像极了姜檀心,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从林中飞身而出,一揽手将人从失控的马身上救下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松开了手,反而捏上了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起了头。

多年不见,曾经的小女孩也出落婷婷,青葱般的年纪勾勒了姣好的容貌,她长得三分像姐姐,却更有自己的几分清冷孤傲。

“为什么是你?”

姜禅意仰着头退了一步,只觉戚无邪捏过的下颚冰凉一边,她的小脸略有些苍白,压下惊魂未定的心,螓首微偏,毫无惧色地对上了戚无邪的眼睛。

时隔多年,她一如从前般,即便对戚无邪的“杀父之仇”已然释怀,可她曾如此欺骗过他,也深知姐姐“死”后的两年时间,他遣派了东厂暗卫对自己劫杀追踪,让她过了许久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流浪生活。

单凭这一点,对他,她也友好不起来。

理了理襟口,她背手再后,仰着脑袋直视戚无邪,轻讽道:“不是我,难道还是姐姐不成,督公寻我这么久,早些日子突然便放过了我,小女子感恩戴德,特来言谢”

戚无邪面色一沉,冥黑的瞳孔愈加深邃:“你知道,本座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姜禅意清冷抬眼,瓷娃娃般的面容灿然一笑,她耸了耸肩,扭身牵过身后的两匹马来,漫不尽心地交到了戚无邪的手中。

她看了看太簇,直言道:“是我师傅叫我来的,他前几日夜观星象,今日有尧舜桥的天象,怕有星沉地动的劫难,也是异星逼宫,帝星有难的征兆,他说戚保动手必在今夜,故派我前来接应”

太簇闻言不解道:“何为尧舜桥?”

姜禅意摇了摇头,点了点昏暗未明的天色道:“我并不知晓,大概是天灾前的示警天象,不过师傅早有安排,我姐姐的安危你们大可放心,详情我们广金园再谈”

戚无邪余光出扫向她,言问:“是小五?”

太簇听得一头雾水,倒是她意兴阑珊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腹有经纬,手握奇谋良策的督公大人。不错,是宫里的小五偷偷给我和师傅传地消息。当日东方宪扮作你的样子在军营外掳走了姐姐,一直将她囚在浮屠园中。小五也跟着一块回了京,他顾念师兄弟的情谊,却也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暗地里联系了我和师傅,请我们将消息带去陇西”

姜禅意一边说一边翻身上了马,她双手攥上了马缰,浅声道:“小五托我带给督公您一句话,他说他愿意肩挑起匡扶汉室的重则,江山路是由骷髅白骨铺就,以一人殒命而不忍,白白让苍生黎民多少战火十几年,这是小慈悲,并不兼济天下的大爱,他愿意征伐复国,只求督公一件事,待京城城破,饶过东方宪一条命……”

她言罢,戚无邪已翻身上马,留下了冷漠的背影。

他要的事,他预判的结果一步不差的衔接,严丝合缝,珍珑棋局的终盘剿杀皆在他的心线之间。放小五走,等他见识过真正的乱世烽烟,蹀血被难,他才会有真正的帝王之心,汉家王朝才会有复国的未来。

为了汉室,他受千夫唾言,更受爱人的怫然一指,算计局势,猜度人心,最后把姜檀心也放在了珍珑棋局之上,让她带着叶空,一路引着戚保攻往京城。

他做了每一件该做的事,而每一件都臻善臻美,恰如这一些只是历史洪波的推手,他也仿佛只是其中的浮游一芥,不是操盘弄局的始作俑者,而身不由己的顺势沉沦。

可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甚是感觉疲惫无力,枉他自诩生死无界,随心逍遥,原来,所有一切看似恣意的随心态度,都是掩盖心底一份执念的伪装外表。

刨根问底,追究根源,他仿佛仍是那个行错事的孩童,**着上身跪在中军帐门外,由着严父鞭抽教言,把忠君爱国的信义教条,永世刻入骨髓。

倾覆天下只为摆正自己的倒影,颠倒轮回只应汉室称王,他可以不承认,却不能不相信。

正义凌然往往狼子野心,邪门歪道却是至纯之正。自古邪不压正,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戚无邪,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

三人三骑绝尘而去,奔赴黎明拂晓的紫禁之巅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黑压压的陇西铁军涌入紫禁门外的四方广场中。

红墙琉璃瓦,天角地四方,将如潮的铁军包裹起来,皇室威仪的斑驳红墙在铁甲士卒边如此脆弱,似乎手一推,便能坍圮成齑粉,城防形同虚设。

红墙上除了剥落的粉尘,还有被大火灼烧地焦黑。

登在指挥云车上的戚保永远不会忘了,就是在这个地方,戚无邪曾送了他场万劫不复的地狱炎火,夺去了五千将士的性命,让他和万木辛亲手送葬了白马义从,然后狼狈不堪的逃至晨阳门,再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到了陇西。

东山再起,势洗前耻。

四方阵营分翼两侧,重甲驽钝阵列前头,弓弩手潜藏与后,中军有清一色的铁甲步兵组成,原本机动的轻骑兵此刻也穿上了甲胄,分立大军左右两翼。

队伍末后是三十辆四轮板车,上面架着硕大的牛皮大鼓,另有身形健魄的擂鼓手抡着手中鼓吹,有序合拍地捶着鼓面。

鼓声点点,缓慢而坚决。

士卒们目色峥嵘,盯着紫禁门后权柄的制高点,他们的心潮澎湃,似乎这几个月的跋涉苦难,征伐杀戮,都是为了今日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这道门。

脚步声趵趵,整齐划一,更加振奋了将士们的士气。

他们停在了紫禁门楼之下,三军肃穆无声,唯有主帅的云车辘辘而响,碾过城下青石板——

不等他靠近城门,一支箭矢嗖得从城门上射下,牢牢钉在了云车前一丈处。

哗!

陇西弓弩手纷纷拉起了手中的弓弦,瞄准城墙之上,只待戚保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戚保仰头看去,见城门上两抹艳红毒目三分。

“戚无邪”负手在后,揽着身边身着金红凤袍的姜檀心,笑意恣意魅邪,他眸色中的凉毒,让本就灰败的城墙愈加黯然失色。

比起“戚无邪”的张扬,姜檀心显得沉静更多,她周身无力,依靠着身边人勉强站立。

再见久违的戚保,只见他鬓发已染霜色,曾经威严赫赫的一道武王,此刻面色暗沉,唯有眉间的厉色不改,仍由战场枭雄的本色。

见到戚无邪和姜檀心的一瞬,戚保的心如坠深渊,一场进退左右的赌局他显然押错了宝,无竭必定在京城!

戚无邪放弃了外城九门的防守,只为将他的大军引到紫禁门,而候在此处的守城军,定是服用了无竭的死士阴兵!

像是为了印证戚保的猜想,久闭的城门开启了吱呀的厚重城门声,有人银枪一柄,踩着沉稳的步子,从门内的阴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随地士卒轻装薄甲,发丝高竖,连盔帽也不曾佩戴,他们的袖口高高撩起,露出了精瘦的臂膀,每一个人都目色峥嵘,抱着必死之心踏出了城门之外。

只不过区区几百人,等尽数出阵后,他们身后的城门再次闭合,阻隔了他们背后的生路。

相较戚保的赫赫铁军,叶空身后的兵卒游散狼狈,他们像被铁通围住的浮游芥子,如此渺小不堪,不堪一击。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却独独不是两军主帅的。

戚保看见叶空的刹那,脸色一白,他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杀意凝结。

东方宪居高瞭望,他扫过叶空的单薄的背影,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圈在姜檀心腰际的手紧了紧,闷着胸膛浅声开了腔:“你虽方才不曾回答我,如今我也不再逼问你,是否无关风月,你一看便知”

隔着眼前的琉璃珠帘,一道玉色将天地两分,姜檀心不禁嘲讽笑起:

“东方宪,你当真这般可怜,你的世界除了爱便是恨,生死相随的唯有爱情么?我不爱你,你连师兄妹的情谊也不屑一顾,好,这是你的事,可我和叶空的情谊,你凭什么插手,又凭什么证明?”

“就凭我是对的!”

“……你不会懂,这辈子也不会懂”

似乎没有药效,此刻的她也再无力气,他太过狠心,也太过可怜,他即便此刻说了实话,且说他已走投无路,除了仰仗叶空的本事替他守下城门,他根本没了其他困兽之斗的办法。

可他为何要这么说……有为何要证明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

“师妹,我不需要懂,只要证明我是对的,这条路我并没有选错,我不负苍生,不负汉民,我也没有辜负我自己,一辈子的时间还很长,你会知道我最不会辜负的人就是你,且再等等,这一仗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东方宪没有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袖袍高扬,久候在身后的小太监端着双喜红漆案碎步走了上前,他双膝跪地,垂着首将手臂高高抬起,把两只龙凤杯递到了东方宪和姜檀心的面前。

他一直低着头,先拿了一杯给东方宪,紧接着抬起另一杯递给了姜檀心。

大战在即,戚保大军就在城下,他竟有兴致要喝交杯酒,荒唐邪门,而这看似淡薄的小太监不卑不亢,面对着城楼下杀气泠泠的两军对峙,拿酒杯的手稳稳的,丝毫不见颤抖——

他引得姜檀心投来了一阵怀疑的目光。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杯子,姜檀心明显感觉了杯底下的一张纸条。

太监收起了漆盘,恭敬退下,在姜檀心犀利目光的巡视下,始终不肯抬起脸来。她觉得他很是熟悉,可那份熟悉带了久远的记忆,反倒让她记不起来了。

半杯酒饮尽,将剩下的酒从城头洒下,东方宪一展空杯,空荡荡的声音飘在空中,在几万人围堵的疆场上,他的声音还异常的清晰:

“武王兴兵征伐,远道而来,实难辛苦,赐酒本座代为敬献,愿尔等九泉共饮,一解忧愁”

言罢,恣意张扬的笑声诡如枭鸣,随着杯盏从高处直直坠下,砸在了石砖地上,激起刺耳的响声。

如此猖狂言语,激怒了陇西士卒,原先静默无声的三军开始细碎嚼语,低声掀起一**低偃的风声,呼号着直指城楼上的东方宪。

一声撞地声打断了无疾的风声。

一柄银枪赫然立在了青石板中。

和戚保的视线相撞,叶空手腕一阵,银枪拔地而去,如游龙一般窜过他的手心!

银枪像箭矢一般刺向天空,几乎就要脱手而去——再最后一寸时,又被他强行勾回,他的掌心抵着枪尾,用力一送,一柄银枪瞬间化为一道疾光,风驰电掣般刺向最前方的厚盾铁甲。

看似坚不可破的铜墙铁壁,被一道巨力击中,正中的铁盾瞬间碎成了齑粉,旁边受到牵连的纷纷倒地,一道隐形的震风从大军队伍的最前头,一直震到了中间的指挥云车。

云车上高高立起的帅旗大纛猛然翻飞,旗杆颤动,险些倾倒!

众人只听闻银枪将军一人夺城的故事,可大多并不相信,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处惊心安排的戏,也绝不相信一个人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不等所有人反应,叶空纵身而起,一脚踏在了陇西兵卒的脑门上,借力跃起,他重新握上了直插入盾的银枪,手腕一振,几个点滴,已然跃杀进了大军队列之中。

手舞枪花,一个金鸡点头后,变枪作棍,旋身棍扫一大片——

近身的士卒像残破的蝶蛹,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他们挨着棍子的五脏俱损,飞出一丈外再也起不来身,被棍风扫到的不自禁地退后,脚跟不沾地,仰头倒在地上。

不过须臾,戚保严正以待的先头大军便被叶空一人扎出了洞来,铁臂盾防一击破碎,他身后的几百士卒挥刀举剑,杀喊着冲进了已破的阵列中,对着手足无措,没有缓过神来的陇西兵一阵砍杀。

戚保傲身独立,他的眼孔微微眯起,盯着叶空的视线一瞬不动。

抚弄着拇指上的扳指,他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压抑内心对无竭神力的恐惧和向往。

一战即知,这支并不是戚无邪组建的阴兵军队,除了叶空一人,其余皆是**凡胎,普通的很……

可第二波去北祁山的人马来报,浮屠塔里的丹鼎中确实已空,连烛九阴也死在了一边,若不是无竭让人启了出来……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戚无邪毁了所有的无竭,只留下了一颗让叶空服食了!

无竭的药力千年不化,即便丹药没有了,食用的血肉也可以再行提炼,如若他毅然建造了一支阴兵队伍,那也不过只是胜勇一时。

他并不能保证无竭会因为这支军队的瞬间覆灭而消失。为了杜绝戚保从阴兵的血肉身躯上做文章,他干脆全部毁了,这才是真正的聪敏。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机会就被戚保认定为了事实,他太过了解戚无邪的行事做派,不可以常理以人心去猜测,他的用兵之法、用人之道、行事处世看似邪门歪道,诡谲异数,可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极端之法。

不用中庸,不需要退路,这种恣意猖狂的自信,才是真正的戚无邪。

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戚保看向叶空的眼睛带着恨毒的血光,他抬起了手指,隔空点了点,沉声喝道:“杀—了—他,不计代价!”

仍凭他如何神力勇武,毕竟血肉之身,凭谁也不会相信,这几万人的铁军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取叶空头颅者,赏钱万金!”

杀伐声破空而来,如潮的铁甲士卒围成了一层层包围圈,万千将士只为取一人首级,听似无稽之谈,却也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杀,手起刀落

振,盔裂甲落

挑,一枪扛起刀锋剑厉

刺,一道寒光贯穿红日

一时间,天地色暗,阴云滚滚将红日头遮了个严实,地面冲天的杀气夹杂着嚎啕惨叫声,汇成久久不去的咒怨,随风低偃咆哮。

叶空的身影几乎被一**灰重如潮的士卒淹没,寒光银枪也让鲜血沾成了稠红色,枪头下的红缨让血水浸饱,像血色水藻般紧紧贴服在枪杆之上。

周遭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堆叠的四肢分不清样貌,青石板被血水淹没,所有人践踏着尸体举刀进宫,可转眼又变成了别人脚下的尸体。

他的身影一般隐在黑暗中,一般隐在血光里。

除了一张张变换的狰狞面孔,一次次举刀砍杀的动作,叶空甚至辨不清方向,看不见生机,一条修罗杀戮的路在他的脚下铺成开了。

不见来路,不见终点,唯有血色的沿途风景,他一人独享……

城下厮杀一片,城上的东方宪笑意勾魂,他揽着浑身紧绷的姜檀心,袖袍高举,一道军令而下,城门女墙垛口的强弩兵纷纷拉弓挽箭,朝着下头的人堆里劲射而去。

不分敌我,不顾同袍,那几百兵士转眼成了东方宪眼中的废子,拉着陇西兵卒共赴阎王殿。

箭矢捆束着火药桶,由燧石点燃,像夜空流火般砸向地面,炸起一处处深坑,葬送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姜檀心尖锐的指甲扣入东方宪的手腕中,她目色沉痛,眼角被悔烧得通红,咬牙切齿,痛苦难当:

“东方宪,你真该死!”

不甚介意,东方宪轻悠悠瞥去一眼:“谁又不该死?为这座江山趟了混水的,死不足惜”

银牙咬碎,姜檀心拳头紧握,膈应在手心的纸条硬生生的疼,像一片刀锋,简直要切进自己的皮肉之中。

她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东方宪根本没有指望凭叶空一人能战胜戚保大军,只是让他成为一个众矢之的的活靶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紫禁门便能完好无损,而城墙上早有准备的各色火器城防,才有它真正的价用。

戚保有言,战火叶空头颅者赏金万数,而非攻占紫禁城门者封侯拜相,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对戚保来说,紫禁城已经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只有无竭才是心头之刺,肉中之痛。

他要叶空,无论生死,只要有一层皮囊在,无竭注定还是属于他戚保的。

纵横疆场的铁血阴兵,叱咤四海的王者之师,比起迂腐之臣恭维的九五宝座,真正的武王百胜将军,才是戚保梦寐以求的殊荣和尊严!

爆炸声不绝于耳,青石板被炸成了齑粉,碎屑粉末扬尘空中,掩盖了刺鼻冲天的血腥之气。

血色漫天,映红了天际的腥靡之光,红日晕光从云后折射出一道诡异的红光,光如彩虹驾桥,横跨整个紫禁门的上空。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天啊!尧舜桥!”

砍杀凶狠的众将士纷纷仰头看去,被那绮丽殷红的天象所震撼!

所谓尧舜桥,记载于地质刊册或是诗书中的天象,因为表象绮丽红光,往往被人称颂为帝王吉兆,贤明安泰,四海升平,堪为尧舜之治。

可此番当下,紫禁门外所有人为了一个九五权柄互相残杀,突然天上出现了尧舜桥,岂非暗示戚保夺宫顺天而行,拓跋骞乃真命天子,尧舜帝星?

将士们的热血再次沸腾。

一旦一场战役被老天赋予了顺天昌荣的定义,那么它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谓士气如虹,不违天意,便是这个道理。

城墙上的火油陶罐还得继续不停丢下,杀场四面火光弥补,炸声连连,血肉横飞。

可陇西兵的眼睛被尧舜桥映得火光霍霍,只觉心头一阵悸动,连握着刀柄的手被灌注了千钧力道,杀伐一起,不死不休。

孤立无援,困兽之斗的叶空已然战得浑身都是血。

他高束脑后的发丝已然飞散,银白色的头发被血液染成了酱红色。他的眉心煞气显露无疑,两眼精光霍然,脖间手臂上青筋立起,踩在脚下的石板上,都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他甚至不再腾挪跃起,游龙四走,只是立根原地,有些麻木地将逼身上前的敌人一一刺杀。

他体内控制的力道正源源不断从四肢百骸汇出,抽丝剥茧般消耗力量,一旦冲破可控的堤坝,便是覆水难收,除了耗竭战亡,再无生还的机会。

显然,所有人都再逼他,逼他一步步将理智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杀气灌顶而出,他的眼睛一瞬充溢血红,苍莽天地瞬间坠入修罗地狱之中。

他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性命、和生死绝杀的初衷,只余一具空壳皮囊和一分不输地倔强。

来时,单枪孤身血战千军,他视作死途;归时,赠紫禁巅一场浩劫,他荣光不灭。

无竭是存在天地之间的异数,它是杀戮、贪婪、铁血无情的交融。

那试问,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掠夺,还是守护?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生灵涂炭还是革旧除新?

所有的一切,都由他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当他书写落笔的那一刹,世间再没有无竭,来时入火,去时随风,记得它的唯有沙场一柄寒光铁枪——

为了值得保护的人而战,为了心骨的热血死生托付。

无竭只是一种精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不是精力,而是肉身虽陨,豪情不灭的精神。

……

姜檀心立在城楼之上,她的心如坠寒冰之底,翕动的嘴唇喃喃,末了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东方宪目不斜视,他眺望紫禁远方琉璃厚瓦,看着北门、东门、南门戍守的士卒从外围包围了起来,他们将修罗场围了了起来,一路从后路薄弱的防线冲杀了进去,目标直指中军戚保的指挥台。

前面是一个杀红眼的怪物,后边又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挣扎在紫禁门逼仄四方空间的兵卒们有些乱了手脚……

便在此时,一道疾劲的风低偃而下,苍穹整个都暗了下来。

天象尧舜桥消散俱无,唯有殷红的天际更显血色,诡异犹如天狗食日一般,阴沉沉地阴霾压抑在每个人的头顶。

忽然,天沉地动,整个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城门上摇摆不定的士卒失足掉落城头,礌石木条也跟着坠落,砸着地下的人惨叫连连。

士卒们霎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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