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这个暑假，除了学制四年的亦煌和洪雷还处于实习期之外，其他老同学老朋友的境遇都出现了新的变化。就读高中的同学完成了高考，进入了不同的大学，只不过有人是本科，有人是大专。樊星考进了复旦大学，江枫考进了上海城建学院，韩淳考进了华东船舶工业学院，莫菲考进了同济大学，阎廷考进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粟文、柳康、程捷考坏了分别去了上海建筑材料工业学院、上海大学和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大专班。曹荧和肖雪中专毕业分配进入新岗位。所有人都像蒲公英一样飞往各自的天地，平素假期的喝茶聊天活动已不再顺畅，连打落伍的“80分”都一时难以找齐人手。好在郁博刚刚回奉贤，给这个沉闷的夏天带来了《外面的世界》清新的风。
郁博在行知艺校三年期满后又顺理成章地转入大专继续深造，且作为艺校的实践特色，暑假期间他们组织远途采风，此行令其收获颇丰。他说，与其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百般趣味、千般风情、万般旖旎，都不是如以前捧着书本能学到的。譬如，到了陕北，住在农民家中，那里的人真穷，村口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每家每户的财产，鸡是计入大家禽家畜一类的，郁博百思不得其解，那什么算是小家禽家畜呢？麻雀？老鼠？住在人家家里，每月给很少的生活费，可当地农民还是当作一桩大买卖来认真对待的。这些来自上海的大学生被精贵地捧着、护着，连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临走时，多给了一些钱，还买了一条当地产的土星牌香烟给村长，一条烟才六块钱，村长高兴得眉开眼笑。
上火车时，有人兜售烤鸡，一只鸡十块钱，那个带队的青年教师眼皮都没眨就买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来。离发车时间越来越近，烤鸡的价格也同步下滑，从十块一只降到八块、七块、六块、五块、四块、三块，临到发车时，居然降到了五块钱两只，那个青年教师的食欲也同比例下降，眼看着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不断贬值，确实是一件令人沮丧到抓狂的事情。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一刻。火车启动时，坐在对面的当地人老伯终于说了实话：刚才，他们在卖烤鸡，我不能说出实情，其实你吃的不是烤鸡。青年教师大惑不解，那我吃的到底是什么？那老伯用手指指窗外。一株株枯树掠过，每棵树上都落着若干只肥硕的乌鸦。那青年教师连忙奔向厕所义无反顾地自我洗胃，发誓今后再也不把自己的胃随便交给别人了。
到了广袤无垠的内蒙古则又是一番景象，寄宿在牧民家里也是一件趣事。当地人比他们想象的要富裕得多，成群的牛羊带来了丰厚的回报，牧民们没地方花钱，就随意地把一张张百元大钞扔在抽屉里。有时天气好、阳光灿烂，牧民突然想到要把钱拿出来晒一晒，以免时间长了发霉。同学们就问，晾晒时被风刮跑了怎么办？牧民豪放地说，刮跑不了几张，真刮跑了就算了，不要了。那几家牧民真没把美术系的学生当外人，说要出去两天，就骑着摩托车跑业务去了。学生们看着满抽屉随意摆放的百元大钞，好奇地问邻近的牧民，这样放钱太随意了吧？牧民们说，我们相信你们是好人，不会干这种坏事的。“你们这里有小偷吗？”“没有。”“那小偷呢？”“全被乱棍打死了。”看到这里淳朴而强悍的民风，几个稍微有点活动心眼儿的学生一下子就都老实规矩了，因为牧民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折回宁夏时，那个青年教师又闯了不大不小的祸事。那天中午，师生几人到清真饭馆用餐，在大家抬头看菜码表的当口，那个青年教师估计是太饿了，随手从包里掏出一包猪肉脯吃起来。饭馆的营业员倒还客气，和颜悦色地劝他出去吃，他也没当回事。这时，一个性急的回民从里面冲出来，“啪”一下把猪肉脯打掉在地。正在吃的东西突然被人打掉，那青年教师火往上撞，想都没想，“啪”一下给了那回民一记耳光。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饭馆里的食客们都不吃饭了，“呼啦呼啦”全站起来，死盯着他看。郁博他们吓得腿都抽筋了，连忙拉起这位不懂事的老师一路狂奔，看到派出所连忙跑进去报警。所长一听情况，立即叫人把老师铐起来。青年教师急了，说这是干嘛？所长说，这是对你最大的保护！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派出所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帮手拿铁链、钢棒的回民在那里嚷嚷。所长把老师带出来，挡在他前面，对大家说“这个人已被我们抓获了，我们将对其进行严厉处罚，你们看，手铐还铐着呢！”好歹算是劝退了人群，所长把老师带回了办公室，向他翘起了大拇指：“你很牛*啊！我从没见过这么无知无畏、比猪还蠢的老师，在清真饭馆，敢吃猪肉，还动手打回民，按道理，你今天应该曝尸街头。”青年教师这才幡然醒悟、连声道谢。所长未做进一步深究，回头就放了老师，但也电话通知了上师大的校领导，说请他们带回去重新教育。
转眼亦煌已升至四年级，成为了大哥大级的学长。但据说此时，代沟已扩展为楚河汉界的鸿沟，且换代的时间也比老鼠下崽还快了。又一批新生入校，把带着过时理念的人请走，把代表着新思维的人招来，好让新生事物不可战胜的神话继续下去。
新同学果然不同凡响。才过了一个月，开澜就拿着一份《青年报》给亦煌看，上面赫然印着《寻找护花使者》，虽然是躲在接近中缝的阴暗角落，但落款是“上海市中医学校九六医士班某某某”，叫亦煌这些渐渐过时的学长咋舌。看完了题目和落款，这才注意其间的内容，大体是讲当下上海男子汉稀缺到几近绝种，所以她决定荒山挖宝、沙里淘金，请愿做护花使者的狂徒来人来函接洽，非诚勿扰。
俩人读后又问了九六届的男生，没有这一女生，觉得是出恶作剧，但至少心理上还能接受，不妨搬个凳子看好戏。暗想如果是郑娟老师读到此文，定会惊诧不已、不知所措；而估计“笑面虎”之类则定会暴跳如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这就是新旧思维必然碰擦出的火花。好在这类报纸她们是从来不看的，张奕书记可能会看，但一定缄口不言。
事情果然如此，此事在学生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而在老师圈里保持无声无息，可见没人将此信息透露出去。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看门老头，近日来莫名其妙的信一大堆，都是写给“上海市中医学校九六医士班某某某”的，亦煌路过时，看门老头拉住亦煌问这该怎么处理？亦煌总算是虚长几岁的毕业班学生，且是负责任的学校知名人士，说，别管这是给谁的，只消把这些信聚在一处，自会有人来取。
过了几日，开澜来说他前后总共看到过三个女生来取信，长得都不咋地。他们就明白了，所谓某某某是个寻找护花使者组合，必是仨人各取一字幻化为某某某，福尔摩斯式的推理演绎让俩人颇为得意，所谓内行看门道。不想看门老头因护花信件与日俱增、超越了全校信件总和而不胜其烦，保密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终于掉了链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看门老头叛变向校方告密。行政手段的查找虽然不如演绎法精彩，却更为直接和有效，不消一日，便揪出了那仨女生，予以警告处分，一场风花雪月的闹剧就在铁腕下草草收场。不过，这三位女生还算幸运，因为几个月后，护士班的另一名女生因与校外有染、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学籍。有一次，亦煌听到郑娟老师在跟张奕书记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是怎么了。先是寻找护花使者，现在又出了偷尝禁果的事，开放得都没有底线了。”
好在亦煌这一届还是比较保守的，别说搞大肚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就连搂搂抱抱和打kiss这样的小琐事都不曾发生一桩，依然保持着纯洁的男女关系。这就是代沟吧。
三年级下学期那半年时间，实习主要集中于西医领域；而四年级一整学年则都是致力于中医实习。
学校也确实有人缘、兜得转，居然有本事让亦煌他们跟着全国名老中医夏老抄方。中午空闲的时候，满脸褶子的夏老笑米米地问亦煌：“年轻人，你是怎么会学中医的呀？”
全国名老中医把他这个小小的中医士还挺当回事，这份平易近人让亦煌十分感动，说：“跟您不能比，我是中考考坏了，不得已才学医的。不过学了中医以后，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没有错，这是一个大宝库。”
夏老依旧保持着那份和蔼：“唔，很好，喜欢中医，变被动为自觉了。”然后转而自嘲：“为什么说不如我呀？我比你可差多了，我小时候根本不想学中医。但我们家族是中医世家，他们逼着我，看你不学，打断你的狗腿！哈哈哈！”说着，做了一个举棍子狠揍的动作。亦煌没想到德高望重的名老中医竟然这样喜兴、幽默，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距离。真如夏老所说的吗？他曾经也是一个不爱学习、不求上进的小孩？－－还是像老舍一样，用了一种充满爱心的方法？老舍的女儿舒立数学考了60分难过极了，老舍却说，60分已经很高了，说他小时候还经常不及格呢！待到舒立成名成家后才知道，原来老舍根本不是差生，而是全校有名的数学尖子。－－尽管半信半疑，但亦煌仍很喜欢这样自贬自贱的好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