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昭二十七年的冬天,雪,似乎比以往来临得早些。腊月刚到,整个燕南平原便漫天纷飞,下起了鹅毛大雪。整整三天都未放晴。地上的积雪没过了小腿,屋檐上的冰凌长得有些夸张。
月放城位于燕南平原的东北角,隶属燕平郡。横穿整个中州的云江在这个位置有一道口袋形状的转弯,将整个月放城紧紧地装在口袋中,只留下北方的一个出口,正对阳关。它雄踞在漠北与中州的接壤处,形成一道万夫莫开的屏障。三十里阳关谷,埋过多少英魂忠骨怕是没人记得了,只是这三十里山谷中的土壤皆是红色,一到夜色降临,整个山谷便被浓雾笼罩,阴风呼啸。
大雪降临的第四天清晨,雪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天空依旧被乌云笼罩着,灰蒙蒙的一片。天地间的银装素裹,给人一种不愿出门,只想呆在家中烧着炉子,喝着酒的慵懒倦意。
北边城门的城墙头上,几个放哨的士兵抱着长枪,睡眼惺忪,打着长长地哈欠。城墙烽火台的旁边挂着一个青铜大钟,被白雪覆盖着,依稀露出些兽面铭文。那也是遇到紧急军情时用的,和烽火一样。
城墙下面的不远处便是三十里阳关谷的南入口,此时起着浓浓的雾,稠白的如米浆一般,其间还闪烁着妖异的暗红。
一阵风吹过,中年士兵忍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将环着的手臂又往袖子里拢了拢,骂咧道:“这他娘的什么鬼天气,老子自天昭元年就守在这月放城,整整二十七个年头,就没见着连下三天雪的,妈的,卵蛋都要冻掉了。”
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只是那两道剑眉如峰似芒,衬这下巴处一道不长的伤疤,静静地立在那里,反倒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由于月放城地处偏远,气候严寒,大多数人都不愿来此戍边。是以每年征兵,但凡是家中略有积蓄或者关系的人,都会想尽办法避开此处。所以发配到月放城来戍边的,无疑都是家中无钱无势的穷苦人家。
那年轻士兵伸手解下腰间的兽皮水囊,里面装的是从漠北换来的烈酒。他拔开木塞,猛的灌了一口。酒液如冰凉的刀子划过喉间,一阵麻木。片刻之后,那冰冷又化作一团烈火自腹间窜起,瞬间烧遍全身,驱走了大部分寒意。那是正宗的纯於部的三冻酒。相闻此酒酿成之后需得埋入漠北最北边克伦多尔草原的地底,经过三年冰雪的覆盖。三年之后的纯於部再游牧到那时方才起出,故称三冻酒。
少年满足地吁了一口气,呵成白色的雾散在空气中。他将酒囊递给那个中年士兵,而眼神却凝聚在远处阳关的入口,那里的浓雾一阵翻腾,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动荡,竟让少年的心中隐隐不安。
中年士兵笑呵呵地伸出手接过酒囊,边灌酒边含糊道:“我说龙阳,你枪法,箭法,骑术样样不差,而且勇力过人,你家怎么就没想办法弄点钱让你去帝都演武大会上挣个功名,至少也是个百夫长,何至到月放城这种鸟地方来受罪呢。”
他灌了几口酒后寒意大去,精神头仿佛又上来了,砸吧砸吧嘴又道:“你看今年的冬围,不是你那一箭,那该死的副都统早就被熊瞎子拍死了,哪还轮得到他耀武扬威。最他娘气人的是,他还怪你弄坏他一张熊皮,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
少年没有答话,他的眼神依旧盯在浓雾的深处,仿佛要将那雾气看透一般。东边的太阳似乎在墨云里挣扎,想要撕开一个口子,却始终未能如愿,渐渐隐没退去。中年士兵循着他的眼神望去,除了浓浓的雾,啥也没有。他悻悻地垂下眼神,又灌了两口三冻酒,全身洋溢的暖意让他舒服得想呻吟。
“为什么要打仗?”
少年的声音总是这般带着冷漠,如隐藏在暗处的刀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了。而中年士兵的手一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明显地颤了一下,一些内心深处的东西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似乎有曾经年少轻狂锋芒乍现的豪情,又似乎还有待字闺中那一双眼神的幽怨。他只是颤了那么几秒,终于化作了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低低沉沉。他摇晃了一下酒囊,幸好还有酒,终于又本色般地说了一句:“管他娘的,只要有酒喝就行了,不是么?”
少年看着他摇晃着走下城墙的背影,咧嘴笑了笑,想着他方才为自己被副都统责罚的事情不平而破口大骂,心底涌过一丝淡淡的暖流。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瞬间就带着几分凛然朝那片粘稠的浓雾望去。原本如米汤一般白色的浓雾中竟然挤出了一抹黑色,很浓烈的黑色。那是一匹高大的漠北战马,全身黑色的毛发没有丝毫杂色,如黑色的缎子。战马披着的胸铠头盔也俱是黑色的不反光的碳铁。而马背上的战士一身黑色的碳铁盔甲,唯独他手中的刀,清亮如水,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毫无预兆的,,随着第一抹黑色,浓雾渐散,一阵风吹过,雾中一色的黑甲,将阳关的山谷充斥得满满的。一瞬间,天地间安静得可怕。八百步之外,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沉稳的肃杀之气迎面席卷而来。没有人会怀疑,城墙下面的那支铁骑有着横扫中州的力量。
龙阳皱了皱眉头,空气中飘过淡淡的血腥气,他推测着,前方五里处的哨卡怕是已经没有了活口。
大胤平静得太久了,月放城也平静得太久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战马,城墙头上的士兵都睁圆了眼睛望着,在那凛冽的杀气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忽然,那一马当先的骑士咧嘴笑了笑,龙阳看见了。那笑容,仿佛一把利刃,与他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出了一丝火花。那骑士动了动,平静而缓慢的举起了战刀。如一声撕裂布帛的声音,他身后的骑士也举起了弓,黑黝黝地箭簇,像毒蛇的牙齿,让人森然发寒。龙阳侧目,却见城墙上的士兵,依旧是一脸茫然与惊惶,不知所措,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原本阴暗的天空再次暗了暗,“咻”的一声,数百支羽箭化作一阵箭雨,朝着城墙头落了下来。箭镞都是不反光的碳铁,锋利,却没有半点金属的光芒。龙阳眼神一寒,八百步,仰射,他们居然开弓了。
“噗嗤”,那是羽箭射入**的声音。鲜红的血洒在了洁白的雪地上,如一朵朵绽开的花,妖艳异常。城墙上终于乱了,一百来人瞬间就倒下了一半。一根雕翎箭插在百夫长的左肩处,汨汨地往外冒着鲜血,还有蒸腾的热气。
终于,他在血腥和冰冷的刺激下反应过来,大声叫道:“有敌袭,有敌袭……”
“是真梵部的追风骑。”
“快去鸣钟。”
“快去禀报都统大人。”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