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要这样!”屋内的小女孩哭喊着,“不要再点了,我们走吧,妈妈,妈妈,你跟我走啊!”
远浅透过火光,终于看清了那个小女孩拉扯的那个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笑,一边抱着已被烧着的枕头,在窗前翩翩起舞。
而屋中间那张病床,已被烧得看不出原貌。
“你在这儿干什么。”
突然一句冷声将吓呆的远浅惊醒。
她转头,看到之前那个穿黑色毛衣的少年全身都是水,站在她面前。
那时候的她并不懂得救火的常识,看着从头到尾湿漉漉的男孩,只觉惊异,一边是火,一边是水,他与这个世界,好像从来都不搭调。
“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赶紧走!”他将她往后一推,就冲进门框内。
她踉跄几步,稳住身子后又迈向前去。
屋内的火已经满绕整个房间。她被烟雾呛得眼泪直流,朦胧中他的身影在屋内穿梭,他夺过那个女人怀中燃烧的枕头,随后又将自己沾水的毛衣脱下来,裹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然后将那个小女孩抱起来,欲打开窗户将她扔向外面。
这里是一楼,外面是草坪,那个小女孩裹着毛衣,不易受伤。
可惜他刚将那小女孩送到窗台上,疯子般的女人就过来抓住了小女孩的腿。
“不许走,不许走!谁都别想走,哈哈哈,都在这里死!都在这里死!”女人拖着小女孩的脚,笑得狰狞。
火势越发迅猛。不知哪儿来的木块从天而降,砸在远浅的脚前。
眼看这扇门就要被火掩住,而里面的三人,却一人都还没逃脱。容不得多想,她一咬牙,就冲进门里去。
屋内的温度让她觉得全身发干。
她捂着嘴跑到窗前,伸出双臂就抱住那个女人的腰,使劲儿往后拖。
那女人的注意力移到她身上,手里的力度就不自觉减小。
“快把她送出去啊!”远浅死命拽着女人的身子,朝窗前的他大喊。
他闻声回头,看见她在屋内,一怔。
“火越来越大了!快点啊!!!”女人的力气太大,她快撑不住了。
他回过神,将自己手里的小女孩从窗口放了下去。
小女孩落地的声音刚传来,这边的女人就挣脱开远浅的手,挥着双臂朝他扑过去。
他身子往右一闪,扭身反手箍住女人的双腕。
女人吼着叫着,拼命挣扎。
“你来帮我,把她也弄出去。”他对远浅说。
远浅听话地挨着他身边站好。
“我抱着她的腰身,把她的脚先放出去,你在后面推她的背就行了。”他的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命令。
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就照着他说的去做。
女人还算清瘦,虽然不停挣扎乱叫,但还是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上窗台,窗台一米多高,他稍一用力,她的双腿就曲向窗外。远浅再在后面将她的背和头往前一推,就让她整个人跌出窗外。
远浅用力过猛,身子一蹑,险些摔倒。
他适时架住她的胳膊,才让她不至于扑到地面。
她惊魂未定地站直身子。
他向她伸出手来:“该你了。”
窗户大开着,风从窗口灌进来,变成这肆意火苗的帮凶,被风一袭,那火光骤然幻为烈龙,掠夺这屋内的一切。
“小心!”
她抓住他伸来的大掌,往自己面前猛地一拉。
窗上那窗帘架的一头掉了下来,落在他原本站的位置。也挡住了窗口。红色的火光在窗前跳跃,玻璃都发出开裂的声音。
“怎么办?出不去了……”她还握着他的手,脸被映得发红。
他聚眉,眸中都是红色。
她四处张望,忽然发现门框那里还没有完全被火覆住,掉下的木条刚好在挡住门的一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开口。
“我们从那儿钻出去吧!”她捏他的手。
他摇头:“走廊这会儿应该都被火包围了,这房间离大门太远,出不去的。”
“不用冲到大门!”她神色坚定,“不远处那个厕所旁边还有个窗户,就在走廊中间,我们跑出去,从那儿翻出去!”
他迟疑了几秒,天花板上又掉下几块被烧得看不出原貌的东西。
“来不及了,不管能不能出去,都要试试啊!”她甩着他的手掌。
他的眼中晃过某种情绪,喉结微动:“好。”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像讨到糖一样露出笑容,然后拖他到门边。
门开着,不过门框上都是火苗。
她趴下来,一边咳嗽一边说:“你先出去,再把我拉出去。”
他没理会她,只把她往门外推:“你先出去。”
“为什么?”
“因为本来你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他也被浓烟呛得猛咳不止,“我比你高,万一我没出去,我们俩都出不去了。”
她似懂非懂。
“你先出去,我跟着你,赶快。”他没时间跟一个小孩子解释太多,何况身后的火势已经由不得他们再拖延了。
他的语气太冷硬,以至于她没法不听从。
她试了试门口的火光和温度,然后附着地面,慢慢地蹭出去。
走廊里如他所说,全都是蔓延的火焰。
物体断裂的声音从她的四周传来,她感觉情形并不比屋内好上多少。
当脚也从门框中出来之后,她回头俯身叫他:“你赶快出来啊,火越来越大了!”
门框的那头突然传出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他“啊”了一声,再看他的脸,直冒青筋。
“怎么啦!”她往里望,那热度熏得她睁不开眼。
“天花板上的电扇掉下来了……”他刚趴下,就被砸住了腿。重量和热量同时刺激着他的触觉。那痛感像小蛇般绕住他的腿,稍一动,就钻心。
门上又掉下几块木条,将原本就只剩一半的门框挡得更狭小。
“你赶紧出来啊!”她急了。
他回头看了看腿上压着的扇叶和一堆不知为何的重物,试图挪动脚,可一拉扯,就发现腿上的裤子都破了,伤口直接裂开,让他的额头不停地冒出汗。
他根本使不上力。浑身都虚软地伏在地上。
那一秒,他猝生半丝悲凉。
或许,他是逃不出去了吧。
“怎么不说话啊!!!”她在外面喊,“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又努力提起一点力度,对门外的人说:“你走吧,别管我了。”
“为什么?你出不来么?”
“我脚动不了了……”他颓然出声,“你走吧,再不走,你也走不了了。你先出去,告诉别人我的位置,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把我救走了。”
他吸着刺鼻的味道,昏昏沉沉。
说的话也不知是给对方听,还是给自己听。
“动不了?那你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她说着就往门下靠拢。
“不用了,你走吧。”
“那怎么行!老师教我们,做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废的!”她瞪着眼睛有些生气,“你说你跟着我出来的,你就不能食言啊!你赶紧给我出来啊!怎么能放弃呢?你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啊,快一点!”
他唇边不经意荡起半笑。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天真固执的人。他像她这个年纪时,已经开始跟他哥哥一起坐在会议室里看爸爸怎么谈妥一桩并购案了。
“你还愣着做什么啊!手给我啊!”她大声嚷嚷,“你要是再不给我,我就钻进来拉你了啊!”
她居然还会威胁他?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这么不怕死呢?
“你要是进来,说不定就跟我一起死了。”他故意把话说重。
她哼了一下,手已经探进来:“我们不会死的,我才不怕!倒是你,如果再不把手给我,说不定真的会把我气死!”
他突然笑出声。
他怎么能忘了,她既然敢闯进这个房间来救人,又怎么会怕死呢?若是她不顾一切想救人,他却让她失望的话,或许真的如她所说,她会被他气死的。
“你在笑吗?”这下轮到外面的她迷瞪了。
“给,手在这里。”他收起笑意,将左手从门下伸出去。
不知是不是这火的温度过高,所以当她的手再次握住他的手时,他居然觉得烫到无以复加。
很快,另一只小手也包裹住他的掌心。
“你好重!”她拧着眉头,双手扣着他的手掌和手腕,一点一点将他从门框里往外挪。
腿上的刺痛漫上全身,然而他觉得好像也没有先前想象的那么难挨。
屋里哗啦啦又是一阵碎响。
她尽其股肱之力,终于将他整个人从门框中拖了出来。
当她放开他的手终于松口气时,前面走廊上的一阵巨响传来。
她回头,看见庞大的一面墙垮下来,石灰砸到地上,堵住了走廊的路。
“不……”她咬着唇,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完了……我们过不去了……”
他抬头瞄一眼那坍塌的一片狼藉,反倒释然,安慰她道:“我们该庆幸没有过去不是吗?不然说不定就被埋在下面了。这样一想,也算好事。”
可现实的情况哪像他说的那么轻巧,浓烟弥漫了整个封闭的空间,她感觉呼吸渐渐困难,那红光残忍地逼近他们,不留一丁点余地。
她伸手抹泪,殊不知泪越抹越多,最后她干脆跪倒地上大声哭起来。
他最怕女孩哭,不由皱鼻:“你不是不怕死么?”
“我是不怕死啊……”她哭得语无伦次,“可是……可是如果就是这样……会好遗憾……”
“遗憾?”他嘴角牵动,原来有人不怕死,怕遗憾。
她话语断断续续:“我跟妈妈说了这学期期末还要拿双百分的……还有,还有要评上三好学生……还有,还有妈妈说过年要给我买那个芭比娃娃……还有,还有我还没考上好大学……我还没好好孝顺爸爸妈妈……我还没结婚……”
他被她的最后一句逗笑:“你还这么小,想什么结婚不结婚!”
“为什么不能想……”她不服气地撅起嘴,“电视上的叔叔阿姨结婚的时候都好漂亮!我看电视的时候特别羡慕……妈妈说,女孩子当新娘的时候最漂亮了!我也想漂亮啊!”
她的理由让他忍俊不禁。他看了那张稚气生动的脸好半天,然后说:“你以后肯定会是很漂亮的新娘的。”
“真的吗?”她的眼泪刚流下来,就被热度蒸干,“你又看不到我以后结婚时是什么样,怎么知道我漂亮?”
“那不如这样……”他瞥她一眼,浅笑,“如果今天我们都活着出去了,那你长大后嫁给我好了,这样,我就看得到你漂不漂亮了。”
她直勾勾地望了他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那你保证能让我是最漂亮的?”
他深呼吸,想回答她,却被吸入的浓烟呛得剧烈地咳嗽。
大雾滚滚而来。她也跟着咳嗽。
“……趴下一点……”他将她的小身子涌入自己臂弯中,带着她一起趴在地面上。
刺目的鲜红色不断跳跃。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她的耳边。她捏着他衣服的一角,躲在他的臂膀中瑟缩。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似乎觉得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将她熔为灰烬。
“别怕。有我在。”他圈紧她,“……我们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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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涌的热浪铺天盖地地袭来。
火光烛天。
整个世界都恍如烫人的开水。浇灌她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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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知觉之前,她将头往柔软的地方埋进一些,恍惚中她听见有消防车鸣笛的声音,她动动唇想要说话,头却沉沉地偏了过去。
他眯着眼睛,将她的头放在胸前。
“坚持住……我们不会死。你以后肯定会是最漂亮的新娘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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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强撑着意志望向墙壁的高处,那里有一扇小天窗,早已被火包围。
而此时此刻,那小天窗被人敲开,火光中他隐隐约约看到了水管的影子。
他推搡着怀中人。
她却熟睡。
火光映红她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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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是怎样从这大火中被救出去的,他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是那蔓延的鲜红色,不断攀沿而上。
缠绕着他的心脏。
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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