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笛音与歌声
每一部历史都有遗落。岁月蹉跎,灰烬成冢,那些沉淀于泥土或被忘却的往事,也许更容易受到珍藏与回味。
逆行时光的长廊,回到一九三八年。五月里,江汉蹒跚步入夏季。纵然草青花香,繁荣随着春色一同逝去。寂寞漫开,隐匿在白云深处的一座村子更显凋零了。霞光簇拥中,仅存两只烟囱冒烟。况且,其中一户人家就要离开了。
眨眼间,一只烟囱断了线,袅袅地融入云层。
落眼这间断了炊烟的屋子,桌上三两只碗碟,想是早饭已罢。一个中年妇人忙忙碌碌地灭了灶头,收拾碗筷。随后扫净屋子,虔诚地拂了神龛,窸窸窣窣收拾了细软,不舍地出了屋。掩门时一声轻叹,挂上锁,摇摇头没有摁下。返身一瞅,门前一行杨柳已然青翠,她走过去挑一颗硬实、挺直的幼枝一摇,连根拔起:
“嗯,是颗好苗,可惜生不逢时。”
她一边自语,一边将幼枝一头系上细软与草席,一头系上自制的咸菜及一竿子早熟的蜜桃,然后直起身向河边招手。
顺着她手势,河边一个小伙子响着笛,身旁一个小姑娘在倾听。小伙子遥知她意图,息了笛,撩开衣襟别在腰间,与小姑娘挥挥手,转瞬立在她身旁。
“走呢,富贵。打今后,咱娘俩就是四百亩赵老爷的长工了。”
可想,小伙子叫富贵,妇人是他娘。富贵瞅着娘,疑惑地肩起挑子。才几步,失落地一回头,见小姑娘留恋地紧随其后,鼻子一酸,想哭。
“走吧。”他娘催促道。
富贵忍住眼泪,若有所虑地向他娘提醒道:
“娘,咱家还没上锁呢?”
“不用锁了。这年头兵荒马乱,避灾逃难的一发又一发,若是能给他们躲一躲骄阳或避一避风雨,便是咱娘俩积下德了。”
这是娘的一番心思,释了他的疑虑也合了他的意愿。不觉中,他坦坦然然步子就大了,不一会儿他娘落在身后,气喘吁吁召唤道:
“慢些,富贵,娘跟不上呢。”
富贵听见收了步子。一驻足,失落再次袭上心头。往后,兴旺村只有念儿妹妹一家人了,谁给她吹笛呢?带着惆怅面对未知的东家,待娘跟上,他局促地试探道:
“娘,赵老爷是好人么?”
“赵老爷是好人。”他娘应道,“咱们兴旺村已是无人之地,你能留下,全靠了赵老爷帮咱县上说话。”
“可我更愿去当兵。”富贵倔强道。
“富贵啊,咋能伤娘的心?不曾听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么?赵老爷好意留下你,咱得记着报恩才是。”他娘顿一顿,笑意写在脸上,“况且,赵太太也慈悲,娘和赵太太还是天佛寺的香客哩。”
“爹咋说地主老财都不是好人呢?”
“哪儿的话。你爹前些年在赵老爷家打工,盖的是新棉新絮,吃的是白花花的米饭。末了赵老爷送来一年佣金,还捎带许多年货。他看你愚劣,又叫刘管家送来赵小姐读过的书,许诺今年咱们去了,让赵小姐教你识字。难道这样的人还不好么?”
“听说爹在洪湖,搞土改、分田地,整治的就是赵老爷这样的地主老财。”
他娘四周一望,掩了富贵的嘴:
“小声些,这儿是白区。你才十几岁,少管这些‘咸’事‘淡’事。”
受娘惊吓,富贵收起这话头。穿过一片幽暗的森林就是四百亩,老远看见赵府高大、宽敞的宅邸,富贵紧张了,想到阔宅里住着教他识字的赵小姐,又生出腼腆。吞吞吐吐地向娘询问道:
“娘,您见过赵小姐么?”
“见过,赵小姐和你同庚,水灵灵的。她最喜欢吃娘腌制的咸菜、酱瓜、萝卜干了。每次去汉口读书,娘都要装上一小坛,她才上路。”富贵娘笑盈盈地答道。
富贵想起候小姐,对人没个好眼色,动不动唤出大黄狗咬人,疑虑道:
“怕是和侯老爷家的小姐一样,恼了也翻着白眼骂人?”
“才不是。赵小姐晨起练字,午后读书,晚习女红,比侯小姐晓事、文静多了。”
挑子在富贵肩上咯吱、咯吱响着,没进赵老爷的门,富贵揣摩起赵小姐的模样。
正揣摩着,他娘叮嘱道:
“进了东家门,记得给老爷磕头。”
“晓得。”
“也要给赵太太磕头。”
“晓得。”
“若是老爷叫你平身,你咋说?”
“谢老爷。”
“这就对了。咱们虽是下人,礼节不可丢。纵然贫苦,不能失了志气。娘给你取名富贵,这心里头啊,富字不怎么不看重,看重的就是贵字。这贵字呢,是教养、道德、品性,是咱们贫苦人家世世代代不可丧失的尊严。所以啊,你在赵老爷家里,不仅要口齿伶俐,手也要灵、脚也要勤。千万不要使性子,免得赵老爷轻看了咱娘俩。”
“晓得!”
赵府宅阔人少。富贵娘叩门,半天不见动静。富贵肩着挑子不耐烦,才歇下,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憨厚地招呼道:
“来啦,老爷在客厅里等着呢。”
富贵娘回了笑,转头向着富贵:
“这是老水伯。富贵,作揖。”
富贵撅着屁股作了揖,肩起挑子随娘进屋。老水伯接过挑子,挥挥手:
“去吧,去给老爷磕头,我来。”
赵府好大,娘俩走了一进又一进才来到客厅。太师椅上,赵老爷威严端坐,赵太太侍立一旁。富贵依次磕过头,赵老爷也没说平身,点过头回了卧室。赵太太迎上前,引娘俩去到后院住处。
江汉一马平川,无际的平原由长江与汉水冲积而成。它位于长江中游,湖北省中南部。西起枝江,东迄武汉,北至钟祥,南接岳阳。而四百亩,正处天水交接的平原南端,相邻洞庭湖,跨越监利、洪湖两县,盛产水稻棉花、鱼虾莲藕,是中南地区的半个粮棉之仓。
此地虽好,赵老爷心里乱。九?一八事件,东北陷落;卢沟桥枪响,北平失守。接着华北沦陷、南京、上海相继丢失。眼下,华中枪声遍地,江汉空战正酣,大武汉保得住与保不住还是两个字。眼看四百亩早稻已弯腰,方圆的男丁抽派到沔阳修筑工事,一拔接一拔,第三拨出发半月,第一拔不见回来。刘管家北上打探消息,四、五日没个音讯。再迟两个月,金灿灿的稻子就要糟蹋在地里。
“心朴啊,你一心惦记四百亩稻子,难道不记挂咱们的仪静?”赵太太这几日也惶惶的,一心牵挂着汉口就学的女儿。
赵老爷一声长叹,他焉有不记挂之理。有些事太太不知道,国难当头,北京、上海、南京的学府都已西迁南移,武汉女中听说也要迁至长沙。倘长沙不保,恐怕只有昆明才能立身。他不想女儿随校颠沛流离,思忖让她回家自学。这事已有打算,且做了安排,借此他安慰太太道:
“此事不必费心,国军一二八师就要开进来。古营长在汉口开战区预备会,仪静我已托付他。待刘管家一回,就去南襄河码头接应。”
“难道是前些日子征粮拉差的古营长?我看他贼眉贼眼,不见得靠得住。”赵太太疑虑道。
“行武之人粗野,我和他是拜把的兄弟,这点小事你放心。”
傍晚,隆鑫河两岸黄橙橙地绵延数里,盼望已久的一二八师开进四百亩。家乡有保,赵心朴稍安。燃灯时分,刘管家回来:
“部分民工就地入伍,一二八师扩至九个团,师部已抵峰口,看来武汉有保。武汉保住了,此地固若金汤。老爷尽管放心,以后可以睡安稳觉了。”
赵心朴欣慰地点罢头,忽地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