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小看人类的惰性。她自己不就是大学毕业后愣是在机关当了八年临时工,都没真正挪过一次窝么。得过且过,人会越来越没有奋斗的勇气。
冯美丽在絮絮叨叨地叮嘱她要注意休息注意营养,不要耽误了学习。那些有文化有修养的人,比方说姜黎,走出去就跟人不一样。
周小曼倒不担心练体操耽误了学习的事。她上辈子一直学习也没见出多惊天动地的成绩。条条大道通罗马,无论练体操还是学习都是走向成功的一种方式。之所以有不要为了练体育耽误学习这一说,不过是因为读书改变命运是大部分人的选择。拥有某方面天赋的人,始终是少数派。
所以她上学一般,没人会说上学耽误了她的人生。而练艺术体操出不了成绩,人们就会想当然地觉得是体操浪费了她的时间。
周小曼上辈子的经历起码能证明,她在艺术体操方面的天赋大于文化课学习。别的不说,她每天就练三个小时,寒暑假还时常断片,都能拿到全省第三的成绩。她在文化课上的学习时间跟精力要多的多了吧,高考也没见能排进全省的前百分之十。
况且对她来说,即使艺术体操最终出不了成绩,她也可以走体育特长生的路线。全省前三,起码一个二级运动员走不了。要是全国比赛出不了成绩,拿不到体操的一级运动员资质,还能改走健美操。省队待久了,起码一个省内过的去的大学走不了。
有艺术体操的特长,她能当专业老师,还可以出去到各种培训学校健身房接私活。黎教授现在待的健身馆里的瑜伽教练,以前就是练过几年艺术体操,还没拿过奖呢,好几个健身馆都兼着活儿做。黎教授私底下还感慨,人家一个月的收入抵得上她跟老伴两个人的退休工资了。
周小曼越想越兴奋。她突然间发现未来的路没有那么晦暗了,她有手有脚有特长有脑子,她不好高骛远妄想一口吞成大胖子,她没有理由过不好。
冯美丽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也不见女儿有放弃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转身摸了五百块钱塞到女儿手里:“你要是真跟他们闹翻了,就过来找妈吧,妈总不会不管你。只是小满,妈还是希望你能忍忍。他们不看重你,你自己要看重你自己。”
周小曼“嗯”了一声,没要她妈的钱。
上辈子她是不明就里。可今天一个照面,她就清楚她妈生活得不容易。万一她这个丈夫是把钱看得严实的,发现少了钱,她妈岂不是要遭大罪。晚了一会儿开门,劈头就是一个耳光;少了五百块钱,还不得活活打死她妈。
“你要小心点儿,别让他打你。”
冯美丽面上讪讪的,无奈自己的窘态悉数落入了女儿眼里。她支支吾吾地替丈夫开脱:“他平常不这样,喝了二两黄汤犯浑而已。”
周小曼无法说出让母亲立刻跟这个丈夫离婚的话。世人对离婚的女人向来带着有色眼镜看,何况是离了两次婚的女人。就算是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感慨一句“命不好”的同时,都会偷偷在背后嘲笑,活该她倒霉,找的都是对她不好的男人。
母女俩哭累了,又对坐了片刻。冯美丽狠狠心,站起来:“走吧,妈送你坐车去。”
两人都不敢再看对方,心中有千般渴望,可是都没勇气说出口。说什么呢,她们现在谁都不能允诺让对方生活无忧。
冯美丽的继子醉醺醺地端着碗肉菜回来了。他见到了周小曼,因为喝酒而发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她的短袖运动服上反复梭巡。
母女俩几乎是齐齐毛骨悚然。冯美丽赶紧护着女儿往外面走,一边走还一边故意扯着嗓子喊:“姑娘啊,你爸妈就在村口等着,那没几步路,我送你出去吧。”
继子一听女孩子的家人不远,悻悻地骂了一句,伸手倒水喝。
周小曼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贸贸然地要求跟母亲的新家庭一起生活。这种地方,她待不下去,她也不要她妈待下去。
冯美丽一直将周小曼送上火车,临检票的时候,她还硬是塞了一袋子山竹给女儿。山竹很贵,一斤要好几十块。冯美丽还是偶尔给饭店送猪肉的时候,饭店老板娘塞给她吃过一回。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想让女儿也吃到。
周小曼坐在火车上,一直默默地流着泪。她知道,像山竹这样的水果,她妈肯定舍不得吃。这是她妈竭尽全力,能够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
列车员推着零食饮料从她身边走过,后面的车厢追出个少年要买矿泉水喝。列车员向他推荐了切好的西瓜跟哈密瓜,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要。可一转头,少年又改变了主意,买了一盒哈密瓜。那么少的一丁点儿,也要五块钱,但他顾不得在乎了。
周小曼正盯着手里的山竹发呆,童乐咳嗽了好几声,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可怜的少年为了防止自己喉咙咳出血来,不得不开口喊人:“周小曼。”
少女茫然地抬起了眼睛,雾蒙蒙的一双眸子,笼着轻烟。
童乐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奶奶曾经私底下撇着嘴嫌弃周小曼看着就勾人。当时他嫌弃他奶奶成天就会挑人的毛病。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奶奶说的有点儿道理了。这样的周小曼,的确不太像十四岁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凄美的风情。
桃腮上残存的泪珠,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拭去。
关于周小曼的教养问题,他们跟女婿之间有默契,那就是不插手。
人家的孩子,即使喊一声外公外婆,不是亲生的,总不好指手画脚。当初同意女儿将三岁的周小曼带回来养,一是为了女儿家庭和谐着想,安抚女婿;二是两位老人当时正好从一线教学岗位上下来,很有含饴弄孙的兴致。
可是养着养着,姜家老两口就觉着养孩子不简单。后来有了亲外孙女囡囡,自然不愿意在周小曼身上多耗费心神。但都已经开口接到城里来了,总不能再翻脸送回去吧。好在他们不缺养个孩子的钱,不过多双筷子多个房间。至于教养问题,女婿怕他们插手,其实他们更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教授夫妻之所以开口,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天里,周小曼这个便宜外孙女儿一直表达着对省实验中学的羡慕。更多的源自于老同事孙子对此事的异样眼神。
童乐奇怪周小曼为什么非得去机械厂职工子弟中学这种学校。除了实在没地方去的学生外,谁会去那儿啊!
曾教授则是笑得意味深长,表示大的自然得给小的挪地方。
姜家老两口尴尬不已,心中隐隐的,生出了对周文忠的怨怼。他们是已经退下来了,但给自己外孙女找个好初中,还不是什么麻烦事。哪里需要特地去占周小曼的便宜。舍其文轩窃敝舆,舍其锦绣取邻褐。没的显得他们多求着这入学名额一样。
还轮不到女婿施舍他们的地步。
周文忠从台湾回来的当天晚上,昔日的恩师,现在的岳丈,就将他叫进了书房,轻描淡写地说了准备帮助周小曼转学的事。
满头银发的老人面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像是随口提起:“囡囡上初中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这点儿老面子,我还是有的。”
周文忠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嗫嚅了许久才语气坚定地表示,不用再麻烦了。小曼已经上初三了,最后一年没必要再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