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心里头有事,转移了注意力,周小曼五圈跑下来虽然大汗淋漓,却神奇的没有直接在操场上趴下去。她甚至没有觉得特别累。
跟她们一道跑圈的,还有篮球队的少年队员。上嘴唇开始冒出胡茬的小男生们,不时朝这几位漂亮姑娘吹口哨。
丁凝咒骂了一句。
周小曼浑身不自在起来,她非常不习惯这样被人追着看。等到一跑完,她就迫不及待地从跑道上躲开了。
丁凝转头看林琳,朝周小曼的背影努努嘴:“奇怪了。平常她不是最喜欢跟这些臭男人说话的么。”
林琳小声道:“小曼也没有主动跟人搭话啊。大家在一处训练,人家跟她讲话,她不理不睬也不好吧。”
丁凝撇撇嘴,没有再吱声。
周小曼已经回到训练场上,开始在薛教练的指导下,练习劈叉。薛教练怒气冲天地抬着她的胳膊,腿顶着胯,往下一压:“你这是补了多少钙,骨头硬得跟石头一样!”
可怜的周小曼疼得差点儿没眼睛一翻,直接晕过去了。妈呀,她完全原谅了自己上辈子中止体操训练的决定。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日子,实在太苦了,疼得她都快怀疑人生了。
一字马完了还得压腰。周小曼有好几个月中断训练了,腰也僵了。薛教练相当手辣,直接把她当成块布料,压过来,翻过去,立起来再横过去。周小曼觉得必须得忘记自己身体的存在,才能保持不昏过去。
丁凝在边上帮她纠正动作细节,嗤笑道:“你可真够傲的,说不来训练就不来训练。教练上你家去,你家都能给吃闭门羹。”
周小曼有气无力,她压根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通基本功下来,已经到了中午。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去体校食堂吃饭。薛教练看了她一眼,表示她完全不能再吃了,最好连水都别喝。
周小曼感受到了一亿点的暴击。好在她上辈子实实在在的胖了那么久,对于相关评价已经免疫力十足。空荡荡的运动馆里,她看着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依然觉得不可思议。那相片里,色如春的少女真的是自己吗?那样的朝气蓬勃,富有活力。
昨天薛教练看到自己时,曾经皱着眉头抱怨,一停下训练,她的精气神都不对了,蔫蔫的,没活力。
周小曼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苦笑。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原来曾经的自己更好。她是怎么一步步走向人生的下坡路的呢。
“咔擦”一声响,周小曼被闪光灯惊醒了。她惊愕地转过脸,然后又是一道闪光。
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男人朝她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举着手上的照相机自报家门,他是某家杂志的记者,来找薛教练做专题采访的。
周小曼听过那家杂志的名字。一直到她重生前夕,那家受众为年轻女性的杂志还摆在书报亭里售卖,难得的长寿。她没有被转移话题,只看着那人的眼睛:“你拍我照片干嘛?这是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自称记者的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冲,连忙表示见美心喜,是一位摄影师的职业本能。
周小曼看了他一眼,指出了前后矛盾之处:“你刚才说你是记者。”
男人一点儿也没慌乱,依旧笑容无懈可击:“摄影记者也是记者。”
薛教练数十年如一日控制着体型,午饭吃得相当少。她回了训练场,看到那记者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其实不习惯于面对记者,即使当年站在世界竞赛场上,依然不喜欢。但为了宣传艺术体操,她还是同意了这场采访。
午休时间,女孩子们被留在训练场上休息聊天。有人将垫子拼在一起躺着小憩,也有人在窃窃私语。周小曼前一晚上没睡好,此刻昏昏然的,躺在垫子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临睡着之前,听到了丁凝的抱怨:“我就烦她糟蹋天赋的样儿。有天赋了不起啊,看她糟蹋着玩儿,我就心烦。”
醒过来时,周小曼又受到了相机的洗礼。这一回,起床气让她暴躁不已,她几乎要抢了相机砸掉。
可怜的记者孙喆差点儿没被周小曼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一个屁.股蹲。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弹跳力惊人的小姑娘就一跃而起,逼到了他的面前。
薛教授赶紧出来打圆场:“小曼,这是人家社里的相机,不能乱动。”
周小曼睡得面色酡红,因为愤怒,眼睛就跟燃烧的火焰一般。孙喆不怕死的又“咔擦”了一张,记录下这只涅槃状态般的火凤凰。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少女们都瞪大了眼睛。周小曼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骄纵任性,万一直接拿起训练器械砸过去,那可真就不妙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清醒过来的周小曼只是皱着眉头强调:“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薛教练跟大家解释,孙记者想做一期艺术体操队的特辑,大家照常训练,他会自己抓拍照片的。
这些队员平常还得给篮球赛跟足球赛充当拉拉队员,做串场表演,对镜头倒是并不陌生。
周小曼皱着眉头,不想被相机追逐。她觉得不自在极了,连身上红色的体操队服都让她不自在。薛教练为她们每个人都强化了各人风格,她是火玫瑰。
薛教练见她躲镜头,以为她是又闹情绪了,便让她去一边接着练习基本功。反正她歇了两个月,整个人就跟废了一样,什么动作都记不得了。要不是今天有记者在,她非得削这姑娘一顿不可。天赋好也不能消极怠工,不然会把全队的士气给拖垮了的。
周小曼一边绷着脚尖压一字马,一边瞪孙记者:“你别拍我,我不喜欢拍照。”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拍过照片了。寥寥数次拍证件照,每次她都面色不虞。
孙记者谆谆善诱:“我把你拍的美美的,到时候杂志一出来,大家都认识你了啊。”
周小曼几乎要压不住火:“我不要别人认识我。”
不知道是不是中午没吃饭,天气又热的缘故,她感到一阵心慌气短。
孙记者不死心,继续试图劝说:“我不白拍你们,照片登出来,你们能拿钱的,一张照片五十块。”
周小曼立刻直起身子,狐疑地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孙记者点点头:“那当然。”
你傻玩傻乐呵的时候,人家已经一路狂奔了。
走到单元楼前的绿化带边上,周小曼看到了一点红光,一闪一灭。昏黄的路灯下,川川年轻到近乎稚嫩的面庞上,是与青春不相符的沧桑。他的脸有半边肿起了指印,大约挨了打。
无须在往前面走,只站在单元楼前面,就能清楚地听到川川妈跟另外一个女人对骂的声音。川川妈讽刺对方肥的跟猪一样,别说出去卖,倒贴人家钱都没人肯上。
旁边围观的人发出哄笑,胖女人愤怒地抬脚去踹川川妈。原本蹲在绿化带旁抽烟的男孩子突然间从周家人身边蹿过,一把护在了他妈身上。
川川妈没有被感动,她的愤怒简直要将整栋楼掀翻。她大大骂川川跟那个死鬼一样窝囊废,为什么不去揍那只肥猪。又愤恨她养了这么个窝囊废有什么用,刚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养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拦住。
男孩子块头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个多头,他始终低着脑袋,由对方打骂。
周文忠的忍耐简直到了极限。这种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这些人,活成这样,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干净。
周小曼抢在姜黎前面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叮嘱道:“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里时,连一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姜黎,都是面色绯红。大家赶紧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开着窗户,电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层又一层的汗水却让她怎么也无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厨房倒水喝。经过周文忠夫妻卧室门口时,听到房里的男人满怀愧疚地忏悔,是他没用,让黎黎跟着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体,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着墙壁,无声地笑到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赶紧去买你的大别墅吧。老式工人小区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么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着大肚子下田劳作,连个咸鸭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回来给他补充营养的生母,简直是掉在蜜罐子里。
那么粗鲁没教养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总工那么多年,还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周小曼拧开了一瓶可乐,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个晚上,她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饭。
周家的早餐,姜黎一贯只做她们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饭都在单位解决。至于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块钱的餐费,管两顿饭。但记忆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饥饿里,晚饭吃的尤其多。为此周文忠分外嫌弃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区门口,突才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周文忠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希望能尽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长过程中,他这个研究所的工程师身份带来的影响。他甚至想将周小曼转到乡下去上学,这最契合标本的成长环境。然而他不敢将论证过程暴露在姜家人面前,只能便宜了标本。
然而住在隔壁单元的陈工老远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老周,难得见你舍得带小曼去单位啊。”
研究所食堂伙食好,价格便宜到象征性。所里人带家属过去蹭饭,属于心照不宣的隐形福利。
他领着的女孩儿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纪,已经雀跃着奔过来,牵着周小曼的手埋怨,怎么她老是没空,怎么喊都不一起出来玩儿。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亲唤她“青青”,才认出她来。这是陈砚青,她们小学时关系不错,后来上了不同初中,才渐行渐远。
陈砚青熟门熟路,领着周小曼进食堂,向她强烈推荐了虾子馄饨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面店里卖的都好。
周小曼照着对方的餐单要了馄饨、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浆,总共才了五毛钱。食堂早餐统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块。
她笑着感慨:“还是这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吃。”
陈工给两位小姑娘排队要了两份现做的蛋饼端过来,闻声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觉悟高,光我们挖社会主义墙角了。”
周文忠不好摆脸子,只好笑了笑。
那头陈工已经兴致勃勃地规划好了未来:“小曼,以后你就跟青青一起过来吃早饭。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会的老赵说说,给小曼转学到实验中学来吧。这样两孩子上学也有个伴儿。”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没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有了希望。
可惜没等她高兴的情绪调动完毕,周文忠已经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对方的提议:“算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别折腾了。”
陈工不赞同地皱了下眉头,又追了一句:“你怕什么,影响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规矩。老孙老吴他们又怎么讲。多大点儿事,为着孩子,低个头又怎样?”
周文忠慢条斯理地喝着皮蛋瘦肉粥。
陈工不好再说什么,人家的家务事,他哪能真掺和。他讪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多吃点儿,等吃过饭去他办公室写作业,昨天农科所送了香瓜来,一会儿可以吃。
陈砚青小声问周小曼,明天所里出去旅游,她准备穿什么衣服。圆圆脸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么,我就不带什么了。我妈说了,你穿什么都比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