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矢车菊》
文/春日烬
2012, 12月, 机场。
阴沉的天幕之下, 冷风裹挟雪, 猛烈拍打着玻璃。
梁书书沉默地坐在空旷的候机厅内, 她对着被雨雪融湿的窗户轻轻呼了口气, 用手指在凝结的白汽上划来划去,又飞快抹掉。速度之快, 仿佛那是一个无法被公开的名字。
她低头凝视掌心那一枚精巧耳坠。以金线点缀的宝蓝矢车菊, 幽然绽放。另一枚耳坠在那个人手里,但此刻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
广播开始一遍又一遍召唤她的名字,她已改签了一班航班,现在是起飞前的最后十五分钟。
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头顶是呼啸而过的巨大声音,她必须登机了。
2012,11月,卢浮宫。
韦麟从书书身边经过时,闻到一阵凛冽的玫瑰药香,不由脚下一顿,他望向地板上正在临摹的女孩。
他疑心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书书盘腿而坐, 正专注盯着那名为骷髅之舞的银杯。那是出土自波斯科来阿来别墅的银器,在薄薄的银板上以捶打和雕金的技法刻出无数哀恸起舞的骸骨。
她画完最后一笔浮雕的细节, 在空白处写下银器上的铭文, 身边有个冷清沉静的声音念了出来:“请看这些哀伤的骸骨吧, 在有生之年畅饮取乐。”
她诧异地回头,视线往上,首先看见一双冷诮深然的眼睛,而后才是韦麟那张可令日月失色的脸,英俊得迫人,熟悉又遥远。
书书有一秒钟的眩晕。
“是你?”她脱口而出,在地板上坐得太久,站起来的瞬间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我们认识?”韦麟上前一步扶住她,挑眉问道。
书书迟疑地望着他,那种略带轻佻的淡薄笑意,断然不会认错。
还来不及开口,已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烫着大波浪卷发的红衣女子走过来,“韦,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书书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不,并不认识,刚才只是……认错人了。”
韦麟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她忧伤的神色,令他联想到薄暮时分被风吹落的晚樱。
“可我总觉得你异常熟悉,像在哪里见过。”韦麟开口。
书书轻轻笑了一下,“也许吧,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韦,走啦,再不走来不及了。”从身后走来的红衣女子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催促他离开。
被唤作韦的男子不着痕迹地避开,对着书书点头示意,“那么,再见了,希望还有机会相见。”
红衣女子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又飞快落下。他转身离开,他们的背影一道消失在大厅入口处。书书独自站在空旷高阔的展厅内,卢浮宫突然安静得可怕,仿佛那些沉睡千年的灵魂就在这一刻苏醒。
凛冽的风袭来之际,书书正从地铁出来。她即将毕业,导师委托了一桩小小的工作,去剧组做临时的历史顾问。和对方约在晚上六点,时间尚早,她便先去了一趟卢浮宫。
冬日萧索,枯枝在阴郁的天空下,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展示它们的颓败。书书用围巾裹住脸,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的专业实在不好找工作,简历从夏天投到冬天,未来仍然没有着落,巴黎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冷,这并不是一座想留就能留下来的城市。
她一路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最后疑惑地停在约定的咖啡馆面前——并不像谈工作的地方,里面的橘黄灯光和欢腾笑语,让人无端觉得温暖,她揉揉被风吹得发红的眼睛,推门进去。
2010,8月,印度洋。
远离了无孔不入的小报记者和走火入魔的疯狂歌迷,韦麟最近过的很不错,至少看起来如此。睡到太阳下山醒,在海滩上消磨剩下的时光,那里到处是麦色肌肤的曼妙女郎,露着一双长腿走来走去。
很快他就厌倦了这种虚伪的幸福假象。假期尚有一个星期才结束,却已觉得越来越累。现代人层出不穷的心理症结中,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款对应的是你。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就没办法入睡,已经很久了,从他出道的那一年来算的话。
远离喧嚣的渡假生活并不能拯救他,韦麟眯着眼睛望着海边的天际线,柔暖晚风从他胸腔里穿过,就好像那里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洞。
像野狗一样蹲在路边时,他察觉到有人经过,周身环绕着一种凛冽的苦涩气息,和岛上那种连风里也要带着馥郁香气的氛围格格不入。于是他醉醺醺地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
是个异常纤细的人影,温柔地在他身侧蹲下,短暂地停留几秒之后便起身离开。昏暗光线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身侧传来的温润气息,如同清晨的第一滴露水,从枝头的蔷薇上缓缓滚落。
韦麟抬头笑笑,拿过身边的牛奶和椰汁红米饭——一种当地的特产食物,想必她把他当做了流浪汉。
他目送她离开,直到她走出街道拐角的阴暗角落,走在路灯之下。昏黄的灯光之下,她纤细的小腿在盛开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她的影子被拉的无限长。韦麟突然想要接住那滴露水。
女孩走得很慢,身后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轰隆声响,她却恍若未觉,步调平缓。驾着机车横冲乱撞的醉汉看上去也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韦麟惊惧地看着摩托车和女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霍地站起来,利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用尽全部力气将女孩推了出去。
还好,她没有受伤,只差一秒。
醉醺醺的车主来不及刹车,前轮直接撞上他的腰,他飞出去两米,然后被巨大的惯性带倒在地。摩托车歪歪扭扭地驶出一小段距离后,轰隆倒地,两个车轮还在徒劳地旋转着,车主被车压在地上,费劲爬出来,摘下头盔就开始破口大骂。
他耳边充斥着车主鸹噪的声音,说的是听不懂的外语。她珍珠般柔润光洁的脸慢慢靠近,她很慌张,快要哭出来,一直在说话。意识从他脑中飞速流失,他真想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那垂在她脸颊边的宝蓝色耳环跟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晃,他握紧手中刚才在地上捡到的东西,她的脸渐渐开始模糊。
2010,8月,医院。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明所以,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太好了。”温柔得如同春日柳絮的双手将他扶起:“要喝水吗?哦,不,不,我先去叫医生。”
她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外,韦麟僵硬地扭头,玻璃上映出一个被绷带包裹的奇怪人影,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具穿越而来的木乃伊。
断了两根肋骨,右臂骨折,轻微脑震荡,眼睛被擦伤,没有大碍,医生冷静地宣布完他的伤势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安静的病房内只剩下他和还那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
她倒水给他,又去削水果,他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她,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无数印记,她仅剩的那一只宝蓝色耳珠晃来晃去,他开始头晕。
于是他开口:“你还好吧?”
女孩恍若未闻,拿着当地的特产水果递到他面前:“你吃吗?谢谢你救了我。”她郑重地在他面前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他残存的视力不足够让他看清楚她,只隐约看得到她温玉一样的脸,清澈的双眼,还有眼睛里藏着的忧伤。
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果,再度开口:“我叫韦麟。”
女孩带着一丝焦虑,盯着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低下头去。
韦麟突然明白了什么,吃惊道:“你听不见?”他随手拿过病历卡,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同时又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但是你会说话啊。
我叫韦麟,你呢?病历卡上这么写道。
梁书书犹豫了一秒钟,“我叫阿盐。”
他开始在手机上敲出一行又一行的字,然后拿给她看,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交谈。从六十年代的迷幻摇滚谈到少年jump的最新一期连载,从江户川乱步的白头鬼谈到阿拉斯加的极光,从富士山的樱谈到如何开启一瓶波子汽水,最后一致同意岛上的气候好到令人生厌。
他隐瞒了自己摇滚明星的真实身份,她隐瞒了姓名和来历,在这一刻,他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这颗星球上某个远离尘世的陌生角落,交换彼此的过往人生。天幕由漆黑转为微白,有稀薄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即将天明。
“晚安。”最后她说,“你因我而受伤,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她趴在病床边迷糊睡去,浓黑微卷的秀发汹涌地散落,好像一匹黑色的绸缎,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抚摸的念头,盯着她秀美的侧影,而后安稳睡去。
像是被包裹在温暖的水流里,斑驳零乱的光影从眼前淌过,这种久违的静谧感让他不想醒过来。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最后他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
病房里空无一人。
他心中一凛,顾不得身上缠裹的绷带和骨折的手,迅速坐起来。白纱窗帘如水纹一样在窗口漂浮,矢车菊耳坠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只有风声在空气中流转。
她不在这里。
一直到他出院,她都没有再出现过。她消失了,如同清晨枝桠上被日光蒸发的朝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疑心这是一场梦,他不明白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填补了他心脏的缺口,又在离开时顺手带走了那颗心。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虚无的幻境,那为何他的心还会隐隐作痛。
韦麟松开紧握的手心,用尽全部力气,将那枚宝蓝色的耳珠抛向大海深处——那是她的耳珠,在昏迷的最后一秒他在事故现场捡到,剩下的那一枚,正垂在她的腮边,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轻柔晃动。
你因我受伤,照顾你是我的责任,这听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海潮轻涌,翻卷出白色的泡沫,犹如蓝色的幻兽,无声嘲笑他的愚蠢。
2012,11月,咖啡馆
她一路穿过圣日耳曼大道,最后疑惑地停在约定的咖啡馆面前——并不像谈工作的地方,里面的橘黄灯光和欢腾笑语,让人无端觉得温暖,她揉揉被风吹得发红的眼睛,推门进去。
轻柔的爵士乐如流水一般淌出,窃窃私语的情侣们不时相似而笑,像一帧定格在旧时光里的温柔照片,咖啡混合了奶油的焦香气息充盈她的整个嗅觉,即将圣诞,到处都是用心险恶的幸福感。
见到长椅上三个发色奇异的青年时,梁书书迟疑地停住脚步,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只是,为什么他也会在这里?
三个小时前,她在卢浮宫见过他。
两年零三个月前,印度洋海域的某座小岛上,他们有过短暂的交集,而后就像是融入广袤宇宙的两粒砂砾,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她僵硬地开口,因为紧张而脸色微红,“你们是白日梦乐队吗,我是梁书书。”
长椅右侧的红发青年率先发现她,对她露出明亮耀眼的笑容,又兴奋地推了一把身侧的黑发男子,“韦,我们的历史老师来了,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孩。”
韦麟抬起头,眼底浮现一丝惊讶,“是你,我们这么又见面了。”
书书克制住自己想要拔门而出的念头,镇静地在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真巧。”仿佛这真的只是个巧合,而不是她期盼了两年的重逢。
事情商谈得很顺利,当红摇滚乐队为了新单曲要拍一只mv,为了配合歌词里古老的东方意象,需要拍摄一些西周青铜祭酒器的画面。她的工作很简单,提供所需的文字资料即可。
她刻意忽略掉韦麟望向她时的复杂神色,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那么明天见,梁小姐。”告别之际,红发青年礼貌彬彬有礼地说道。
拒绝掉了对方送她回家的礼貌提议,书书暗中松了一口气,方才韦麟锐利又专注地视线让她几乎招架不住,有一个瞬间她很想冲到他面前去问,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外面开始下雪,细碎雪缓慢降落,城市犹如夜海浮光。她裹好围巾,离开时被一个声音留住,“夜里单身女孩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
语气冷淡,却不容拒绝。
他们飞驰在空寂的道路上,书书沉默地望向车窗外,纷乱的光影从她脸上淌过。
“你去过提希岛吗?”韦麟突然开口。
他淡漠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回荡,好似锋利的刀刃割开平静的气流,令书书无从躲藏。
“毕业旅行去过。”
“那里景色很美,我也去过一次,在那遇见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
他说了这句,却没有下文,书书等了一会,忍不住道:“那后来呢?”
韦麟偏头看她一眼,突然大力踩下油门,“她消失了。”
书书扭过头,不去想那别有深意的一眼,她对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高楼剪影发呆。细雪无声降落于漆黑的车顶上,他们在黑夜里沉默前行,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2012,12月
书书无聊地看着监视器画面,身披锦缎的吊梢眼女人在空阔的祭台上起舞。mv的剧情滥俗而老套,来自未来的太空武士穿越回古老的东方国度,遇见了他的一生挚爱,想带她回到他的国家,最后双双殉情。
把这个祭祀的画面拍完,她的工作就结束了。事实上,有没有她参与好像都无关紧要,她提供了数百页的文字与图片以供参考,但最后拍摄出来的仍是一个四不像。西方人眼中典型的东方意象不外如此:午夜时分的亭台、白缎子鞋、琥珀或者玳瑁的烟斗、组合在一起不知所云的汉字、眼尾上挑的男人或者女人等等。
书书默不作声地看着监视器上的图像,工作结束之后她就会离开这里,所以不管mv里的女人是吊梢眼还是桃眼,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即将回国。
“喝咖啡吗?”有人在她耳畔问道,“收工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