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学了走路仪态，下午温习了一边之后，便又教了坐的姿态。教习的地方设在凌云轩，四围山环水抱，翠竹苍松、林荫密密。院外植了几丛月季、芍药，两个小丫鬟一个拿着花锄，一个拿着洒水壶，避开了日头侍弄那花草。

屋内摆了几大块儿冰，四周的轩窗全都开着，临湖上的清风阵阵，尽管较外头已经凉爽了许多，可屋里还是沉沉的闷气息。几位姑娘中午回去用完了午膳，便都小憩一番。过来已经是未时了。

邓嬷嬷知道今儿日头毒辣，贾府府邸也甚大，几位姑娘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只教了一些礼仪道理，讲了几句，便让她们自由发挥去了。

没了嬷嬷的管束，几个姑娘重又恢复了原本烂漫悠闲的本性。

紫鹃看了一眼外面的碧天白云，担忧地回头对黛玉道：“姑娘，这外头的日光刺眼呢。回头出门一路走，您可得躲在紫鹃的伞下才行。”

迎春笑道：“这会子了，还走什么走？出去就要被晒掉一层皮，不若在此待到太阳下山，那时候再走也不迟。索性下午也没什么旁的事。”

众人一听，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主要是回去的确也没什么事，难得几个女孩儿此刻都聚在了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也是好的。

说话间的功夫，屋内便分成了三小派：黛玉挨着迎春坐了；以宝钗为首，一左一右坐了探春和湘云，湘云是新来的，府里三个春姐妹小时候都见过，可这位宝姐姐、林姐姐却是认识不久。几次这么一接触，她心里边便摸出了个底：这位林姐姐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自己跟她说话，讨不了什么巧。虽说和她一块儿玩，也挺有意思，可宝二哥哥似乎很喜欢林姐姐，和她说话三句有两句离不开林妹妹三个字，这样一来，她也觉得好生没趣；而这位宝姐姐，光是看着就亲切近人，好说话，好人性，同她说话如沐春风。

在家里因着性子直憨说不过二叔二婶家的姐妹，到了这里，冷不丁看见个薛宝钗这样的大姐姐。史湘云十分自然地选择了和宝钗探春为伍。

至于惜春，一向是谁的队也不站，独自一人坐着喝茶，很是自在惬意。

不一会儿，几个姑娘的丫鬟便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各自端着去暑清凉的吃食走了上来。

紫鹃从下午带来的一个锦盒里端出了一碗乌梅汤，早就在那盛汤的青瓷小壶周围顿了冰块镇着，外头却又包了一层棉，冰没化不说，那乌梅汤还冒着白气；绣橘一大早就想到下午学规矩会热了，便收了一筐新鲜的李子，用水桶吊着放到深井里，用冷水浸了。到晌午小憩完，便从井里拎上来，用帕子包了，放在小篮子里带过来，咬一口又酸又甜又冰，清甜爽口。

黄莺儿给端了冰沙，用西瓜汁、蜜桃汁浇在冰沙上；侍书给探春顿了绿豆汤……唯有翠缕和湘云才刚来不久，压根没想到这茬事儿，刚安顿好，也没那个条件去弄这些。

薛宝钗一眼便看出了湘云的窘迫，忙对莺儿使了个眼色，将自己的冰沙多盛了一碗给湘云，道：“湘云妹妹，我不贪凉，不敢吃多，这个冰沙很解渴的，我看翠缕忘了带，不如你就吃我的吧。”

忘了带？三个字既解围了史湘云，又不让她面子上难看。湘云果然十分感动地对宝钗道了谢，那冰沙又爽口清凉，从此更在心里视宝钗为第一人。

黛玉在一旁缓缓地喝了一口乌梅汤，直看着宝钗，却也不言语。

迎春本想同她说几句话，正见她一动不动饶有兴味似的盯着宝钗，不由轻咳一声，凑过去低声道：“小姑奶奶，你别盯着人家一直看啊，难不成能看出朵花来？”

“你说她为什么对湘云妹妹那么好？”黛玉想了想，本来她想说对每个人，可一想好像她对自己也没那么亲热，就是客客气气罢了。

迎春明白黛玉口中的“她”是宝钗，心里道：反正她从来没觉得宝钗对她多么好过，上一世也一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下人就都互相传颂，说宝姑娘为人多么宽厚、多么谅解人。

若说不打不骂，府里除了凤姐，其他的小姐夫人哪个对下人不是“不打不骂”的？若说赏赐下人出手大方，这一点还从未听说过薛宝钗动不动就赏赐谁。若说看着平易近人、不高高在上，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宝钗是如何对想学诗的香菱、一个丢了扇子的小丫鬟来寻，不过与她开了几句玩笑话，她便训斥道：“你看清楚了我是谁，我可不是平日里和你嬉笑玩闹的姑娘！”

相反黛玉倒是待紫鹃等人亲如姐妹。上一世湘云来了，一般也是住在黛玉屋里。这一回湘云提早出现，一时府里没有来得及收拾出合适的房间，也是黛玉允了让湘云到她的住处来小住几日。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哪里来的“宝钗人宽厚，黛玉人刻薄”之传闻。是不是人胖就显得宽厚、人太瘦就显得刻薄？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能勉强站得住了。要么就是府里这些人眼瞎。

迎春淡淡笑笑，对黛玉打趣道：“估计是看她年纪小吧，多照顾照顾。你也小，我照顾你。”

黛玉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对梨涡，抢了迎春碗里一个李子。“哎，古人云孔融让梨，我比你小，你得让我一个李子。以后宝玉就又有典故可以杜撰了，叫迎春让李！”

迎春听罢，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就要来捏黛玉的腮。

那头惜春早就已经歇够了，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跟着嬷嬷学了一下午怎么坐，你们这会子还没坐够吗？我可要回去了。”

史湘云好奇地道：“你这么着急回去作甚？又无什么好玩的。”

惜春冷笑一声道：“这儿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她与府中两位姐妹都说不上十分亲近，对宝钗没由来的不喜欢，黛玉倒是和她又几分性子相投，但是也说不上几句话。如今看着新来的史湘云和也探春宝钗她们到一块儿去了，自己在这也是无趣。

“回去还能画一幅丹青呢。谁要在这儿看你们姐姐妹妹腻腻歪歪的？横竖对我再好，我也不会夸赞到老祖宗那里去，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宝钗一愣，面上微微有了神色。

迎春在心里道：若论心直口快，惜春才是府里女孩中的第一位。黛玉多少还顾忌些，寄人篱下更多的是小心翼翼；上一世湘云的心直口快似乎只针对黛玉；而惜春，才是真的什么都敢说。她一开口，把个刚才黛玉问了自己，自己没想作答的答案全给揭晓了出来。

府里多的是寄人篱下，需要“关怀”的姐妹，诸如林黛玉、贾惜春，还有她自家那位拐子手里买来的姨娘嫂子——香菱，都是没娘在世，爹也伸手够不着管的，偏偏只对湘云特别好。让那史湘云上一世是逢人就夸宝姐姐，一口一个姐姐好。简直就是忠实的小跟班。还不是因为湘云姓史，和老祖宗是本家，同宝玉这个二哥哥关系也亲近，最有机会在宝玉和老祖宗跟前留口碑。加之她为人豪爽，“没心机”，自然说出来的话谁都更加坚信三分。

不过这会子直截了当说出来，就有点谁的情面都不给了。果然那边三位姑娘家，都面露尴尬。宝钗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淡淡笑道：“天还早，惜春妹妹现在回去也还热呢。”

黛玉想了想，轻笑道：“我倒有个提议，后面有个荷塘，不若咱们撑一叶舟，去湖上采些荷花来。荡到湖中心的水榭，入画可以去给你家姑娘取丹青笔墨，在水榭作画，对着这景色来画岂不是绝佳？咱们到时候可以赋诗几首。”

史湘云拍手称快道：“这个主意好！我让翠缕去借几个鱼篓、鱼竿，再找个鱼饵来。”

黛玉轻哼道：“咱们是去赋诗泛舟游湖的，要不要再给你个草帽儿，你倒成了渔婆了。”

湘云不以为然，“草帽就草帽，我今儿就扮作个渔家女，你能奈我何？回头我钓鱼上来，你今晚可别想吃上一口。”

黛玉见她说笑说的入真了，倒也觉得挺有意思，便不与她计较。

不一会儿，几个姑娘便都到了湖渡口。负责这片园子的下人侯三拉着绳子勾上来一条小舟，那小舟乌油小篷，像模像样，几个姑娘家坐上去倒也不成问题。那史湘云当真让翠缕去寻了草帽、鱼篓子鱼竿，就上了船。

碧波万顷，湖面如同镜面一般倒映着晴空流云。越往深处越有莲叶，那荷花还未全部盛开，开了有个把几朵，剩余的都还是花骨朵荷包。

“别走了，别走了，停下来，待我钓几条鱼的。”湘云有些心急地催促道。

惜春打趣：“你急你不如下去直接抓便是。我都能看见鱼了。”

湘云道：“你们家的鱼嘴都让喂刁了，普通的鱼饵根本不上钩。你看看，我都放了半天了，都不上当。”

黛玉笑道：“把你当做鱼饵，定能钓大鱼。”

湘云知道她嘴厉害，轻哼道：“那还是你比较适合，你长得美。”

一旁宝钗安静坐着，她本就有些胖，方才在屋里早就闷的热了，这会子凉快多，便不多说话，只静静看着湖光山色。

另一头迎春则坐在船头，两只脚离着水面微微距离，整个人歪靠在船身，只觉得闲云悠悠、人生恣意。这一世，她不想再委屈了，只想自在些，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咬了一口带来的李子，又就了一口乌梅汤。

耳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清甜笑声：“哪里来的侠客？我们都在看云丫头钓鱼，你倒躲在这里喝上了，我看不该给你带乌梅汤来，应当换成一壶酒。”

迎春笑笑，“你们玩儿，我在这儿坐坐就行。”

忽然，不远处飘飘渺渺地传来一阵箫声，又有忽远忽近的歌声传来。迎春心里纳罕道：这里是荣府，哪里来的渔家歌声？

正寻思着，只感到船身剧烈晃了晃，原来是那头史湘云不知什么事情高兴地跺了跺脚，“快快快，我钓着大鱼了。”

几个女孩好奇又兴奋地围了上来，帮着湘云一起往上拉，待一使劲，拉上来一看，发现不过是只男人穿的臭鞋子。几个姑娘笑作一团，黛玉扶着迎春笑得直不起腰，湘云自己也被逗笑了，扔了那鱼竿，仰面躺在船上。

惜春眼尖，“咦”了一声，一指道：“你们看，那儿有个人头。”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一个头果然飘在那里。正朝这边移动了过来。

“呀，是个男人！一定在水里洗澡！”史湘云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给她这么一说，各人都慌了爪子。

这可怎么办？黛玉也有些心慌了，本来游湖就是她的提议，大人们并不知道。其实在家里的湖中泛舟也不是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只是千想万想，没想到这里冒出来个洗澡的男人！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呀，这可怎么办？快划走！”探春也慌了，原本这小舟是有人划的，可方才登船前是她提议说她们姐妹几个，加个外人太煞风景，于是便由侍书代劳。侍书原本生在渔村，这种家里的池塘湖泊划小舟自然不在话下。

迎春闻声，从船边站起，先揽住较小的惜春，湘云。姑娘家的名节最是重要，先不消说这人到底是不是府里的，府里的几位哥哥今日都在学堂听新来的先生讲课，定然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是府中下人的可能性比较大。天太热了，许是认为这个湖没人来，就下湖洗澡。

宝钗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似乎在沉着冷静地想着什么。迎春看了她一眼，见黛玉等几个年纪较小的都有些不知所措，微微蹙眉，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知道她们是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

也罢，这里属自己和宝钗最大，当姐姐的总得尽点心。想到这里，于是她便站在船头道：“都进乌篷船仓肚子里去，湘云，把你刚才借的草帽扔给我！”

“啊？”湘云楞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把草帽让丫鬟递给了迎春。迎春接过草帽，对宝钗道：“宝姐姐，你进去，烦劳你护着几位妹妹们。我在这船头看着，我戴着草帽不妨事的，侍书你只管划船，离那人远些。咱们今日是来游湖的，采了几朵莲花，便到水榭去了，旁的什么都没看见。”

听到迎春这样说，探春忙点头道：“对，咱们今儿是来采莲的，什么人都没遇见，就咱们姐妹几个。侍书，你快往湖心划。”

听到自家姑娘这么说，侍书也像有了主心骨，卖力地撑起篙来。宝钗打量了一眼迎春，心里倒对她有了几分刮目相看，一来的时候早就听说这位二姑娘不声不响是个懦弱好欺负的人性，通过几次接触，发现根本不是。上回姑母旁人看不出来，她可算知道了，八成是着了她的道。这位二姑娘可比她那嫡母聪明多了，就是凤姐姐也比不过。

刚才站在船头那一声喝，倒真有几分大姐的风范。像她这样的聪明人，自己以后还是少招惹为妙。于是她赞许地看了迎春一眼，带着几位小妹妹躲进了乌篷底下。

侍书忍不住叫了一声，“呀，那人越来越近了。游得可真快。好像偏要赶上咱们的船似的。”

湘云将要进乌篷，一听这话，顿时义愤填膺，她本就是个豪爽性子，如同男儿郎一般，又见迎春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如今反倒如花木兰似的，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护着她们几位小妹，一时更加气愤，不由拿起了手中刚才钓到的鞋和鱼竿、鱼叉，“让他来！若是坏人，我便叉了他去喂鱼！”

黛玉有些担忧地探出头来，拉了拉湘云，“这会子你就别逞强了，快进来。迎春姐姐你也进来。”宝钗不动声色，探春挨着她坐着，惜春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头那人一看见湘云似乎兴奋了似的，咧起嘴摆摆手，喊着什么。迎春喝道：“湘云，咱们快都进去。”

那史湘云却朝着湖面啐道：“哪里来的毛贼，坏了我们今天的好兴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用力，那破鞋便甩了出去，正砸在那人的脸上。只听得“哎呦”一声，湘云见砸中了，不由拍手称快，“好！”

里头坐着的几位姑娘闻声，此时是好奇与兴奋大过了担忧惧怕，纷纷偷偷探出头来看热闹。

迎春观察道：“怎么不见人影了？”

“许是被咱们吓跑了吧？”湘云得意道。几个女孩窃窃私语着，刚要出来，迎春低声道：“不好！人没走。”

只见舟旁的荷叶动了动，从底下猛地钻出来一个人。那湘云急得就要拿钢叉去叉人，口中还念道：“下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