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夜。
明远楼内依旧灯火通明。
张言与叶秉添各托着一副叆叇并肩而坐,伏于长案之上,细细审阅着面前的朱笔誊卷,再于卷尾写下评语。
须臾,张言搁下笔来,摘掉叆叇丢在案上,长吁了口气,抬手轻扭着眉心。
“这连着两日一夜辛苦,阁老也倦了,不如先去后堂歇息,剩下的便由我来审,误不了明早填榜。”叶秉添在旁劝道。
张言一笑:“明年才到六十,亨甫你也比老夫小不了几岁,难道便嫌老夫不中用了么?”
“呵呵,若阁老自认不中用,下官和这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都该致仕还乡去了。”
两人打着诨,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数十年同朝为官,像现下这般闲逸也不多见。
张言只轻笑了两声,面色忽又一沉,慨叹道:“还乡倒好,落得清闲,可惜世事难料,只恐今后连清闲也落不得。”
“阁老何出此言?”
叶秉添将刚端起的茶盏搁在案上,又道:“阁老入朝三十余年,身居首揆十年,官清德昭,赤心为国,陛下倚重,朝中无不钦仰,百年之后定能青史留芳。便说今科春闱,若不是阁老一意重审,还不知是怎生样子,如今好了,待定了榜送呈陛下,了却了这桩大事,你我也可安心了。”
张言听了却是一叹,沉然道:“如何能安心啊……这一审才知下面压了这许多上卷,没送来的不知还有多少,想想前科,再前科,数十年来有多少士子在这贡院门前妄自蹉跎,无缘仕途。国家积弊已久,正是用人之际,却空让英才嗟叹,唉……老夫身居首辅,亦当是首罪啊!”
叶秉添也叹了口气,低声劝道:“阁老这般说,却让下官无地自容了,国家多事已非一日,若无阁老尽心竭力,居中运筹,只怕还没有现下这番光景。”
他顿了顿,又压了压声音道:“不过我还是劝阁老一句,今科压卷、割卷之事便就此罢了,若是深究,朝中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亨甫不须提点,老夫自然明白。唉,想要上不愧社稷陛下,下不愧天下学子,竟也如此之难了!”
张言转过头来,在案上轻拍了拍:“罢了,不提这个,还说这卷子,后面的名次大概便这么定了,老夫估摸着陛下今晚便要御览经魁卷,咱们索性今晚便将这头名会元也定下来。”
叶秉添微微一惊,把手朝前面那份卷子比了比:“阁老,这份卷子今日咱们与下面同考都瞧过了,其中经义策论工词锦绣,气象万千,堪称独绝之作,当取为今科头名……”
“不然。”
张言摇了摇头,点着手边道:“这份卷子亨甫当也瞧过,文气充沛,掷地有声,也是不可多得,尤其所选经义也是最难的〈春秋〉,却能微言大义,正气洋洋,依老夫之见,当取为头名才是。”
叶秉添拈着叆叇凑过去看了看,随即点头道:“这份卷子我看过,的确也算是好的,只是与这一份相比文辞间便略显逊色了,其中又有些狂悖不经之语,若是取为第一,只怕难以服众啊。况且这一份当是出自应天解元秦霄,若能再点他个会元,也可成就一段佳话。”
“文章锦绣比不得经世致用,书生意气,若说狂悖,你我年少时又有哪一个不是粪土王候,狂妄不羁?”
张言呵然一笑:“若老夫没有猜错,这名考生只怕便是去岁那个顺天乡试解元陆从哲,自臻平十年之后,这三十余载我朝历届会试便没再取中一个北卷会元,皆由南卷、中卷把持,今科若能趁势点了这个陆从哲,岂不更是佳话?”
叶秉添眉间半笑半颦道:“阁老,等次排名只应由才学高下来定,岂可强以南北之别来论?这秦霄乃是众望所归,阁老此举只怕要惹出一番口舌之争,还是等明日会齐众人再议议。”
“不必了,你我是总裁,今晚便定下来。其实陛下今科也有此意,抵定人心,南北平顺,朝堂上多几个刚正直言之人,少些哗众取宠之辈,方才是社稷之福。至于老夫,但教秉心持正,其余的由他们说去吧。”
“阁老这话,下官听着怎么像是暗指那秦霄呢?”
“呵,亨甫可还记得那晚此子在场外喊些什么?贡院取士重地,竟敢如此不敬,可见其心性,若真的点他做了会元,只怕更加恃才傲物,于国于他都非幸事,便定在第五吧。”
张言话音刚落,厅门忽然被叩响,便听院吏在外报道:“禀阁老,叶大人,锦衣卫指挥使钱大人来了。”
张言和叶秉添对望一眼,朗声道:“请钱大人进来吧。”随即也撤椅站了起来。
那院吏推开门,闪到旁边,躬身做个相请的手势,便见一身飞鱼锦袍的钱彬跨了进来,迎面走上两步,含笑拱手道:“下官见过二位主考大人。”
这钱彬早在当今圣上仍做太子时,便是东宫护卫司佥事,深得信任,圣上登位之后便将天子亲军的锦衣卫交由他领着,出入宫禁无忌,当真是说不出的荣宠。
张言和叶秉添不敢怠慢,赶忙都还了礼。
钱彬搁下手,转向张言道:“张阁老与叶大人连日审卷辛劳,陛下特令下官前来至慰,另外……明日便要填榜,陛下今晚想先瞧一瞧本科的答卷,不知……”
张言应道:“臣二人及一众同考官员奉旨阅卷,何敢言辛劳二字,陛下深体之意,臣等惶恐涕零。眼下本科考卷都已审定完毕,专候陛下御览。”
“如此甚好,圣意仍是只看前五名,请阁老命人即刻封存,下官这便要回宫复命。”言罢,朝门外唤了一声,便有两个校尉走进来。
张言也向边上看了看,叶秉添立时会意,马上叫院吏进前将案上定好的五经魁卷整理封存,装入匣中。
钱彬命人搬了出去,恭敬作别,转身去了,叶秉添直送到门外。
张言慢慢踱到窗口,居高临下,见那几骑离了贡院,飞马奔向宫城方向,不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秦霄啊,但愿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