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院奉上茶水,也绝口不提自家主人在哪里。
秦霄已猜出张言此时定然就在左近观望,多半是在暗中考究,先观自己神形,于是嘴上歉然称谢,尽力多显出几分怡然端方的样子,并不多问。
待那家院退出去后,也不去椅中坐,便在厅中故作闲看的样子,缓步慢踱。须臾间,又回到原处,望那中堂上的匾额和楹联,翩然而笑。
“嗯,咳,咳……”
此时堂后忽然响起一声苍老的轻咳。
秦霄赶忙向后退了半步,神色也恭敬起来,随即便见一名须发花白,身材微胖的老者负手从后转了出来,虽是面色平和,但那双眼却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竟是一眨不眨。
他微一颦眉,心说这当朝首辅竟不似想象中那般威严,倒像个民间的富足家翁,待他走近,躬身上揖道:“后学晚生润州秦霄拜见张阁老。”
“秦解元不须多礼。”
张言也微微拱手还了一揖,随即朝旁边指了指:“请坐吧。”
秦霄却没便即起身,又道了句:“晚辈唐突前来,有扰阁老闲息,还请恕罪。”
张言呵呵一笑:“这话可是言不由衷,搅扰老夫的又不是你,何罪之有?”
秦霄抬起头来,也不由笑了笑,道声“惭愧”,这才收了礼数,直起身来。
两人当下分主宾坐了。
张言仍在打量他,点头道:“秦解元如此年纪便高中乡试魁首,当真难得,我朝立国两百年来,也少有几个这般英才。”
秦霄又起身谢道:“‘解元’二字万不敢在阁老面前称起,晚生才疏学浅,不过一时侥幸罢了,哪敢当阁老如此谬赞?”
“解元便是解元,但有真才实学,便受之无愧,只看拜帖上那几行龙蛇如飞的妙笔,就知该是当今不世出的大才,老夫今日得见,也是三生有幸。”
张言压压手,示意他坐下来,顿了顿,又问:“但不知秦解元这一手书法是自习而成,还另得名师指点呢?”
秦霄听出他问中带着一丝刻意,略想了想,也不隐瞒,当即应道:“晚生出身江南乡野,自幼随家父习字读书,不敢当阁老如此赞誉。”
“哦,那令尊如何称呼?可也有功名在身么?”
“家父单名一个城阙的‘阙’字,少时便无意科考,只做了秀才,在乡间设馆教学而已。”
“秦阙……”
张言目中忽有些茫然,低低重复着,却又缓然摇了摇头。
秦霄瞧在眼中已有些明白了,但此时思虑着,还是强忍着没将那话问出口,只叫了声:“阁老?”
“嗯,嗯,贤士隐于野,与国非吉啊。”张言回过神来,叹了一声,已复常色。
秦霄略略沉吟了一下,便道:“家父生于乡间,长于乡间,薄有功名,却也不离乡土之气,算不得贤隐,反是阁老虽居庙堂之高,倒有几分先贤大隐之风。”
张言听了一愣:“哦,此话怎讲?”
“晚生妄言,胡乱猜测几句,还请恕罪。阁老这堂上以王摩诘水云之辩为联,堂曰‘三闲’,便是明证。”
“呵呵,那楹联姑且不论,秦解元莫非知道老夫这‘三闲’之意?”
秦霄谦然一笑,又拱了拱手:“阁老这‘三闲’定不是六朝古时董遇的典故,但当为哪三闲,还要请阁老明示。”
张言听罢,捋须笑道:“那好,老夫便实言相告,这三闲乃是‘手闲’、‘嘴闲’、‘心闲’,游手好闲,忌吃嘴闲,无事心闲,可与贤隐之士毫无关联。”
秦霄也笑了笑:“依晚生看来,阁老身为当朝首揆,方才所说当都首不得,所以这三闲当做别解。”
“哦,那当如何解?”
“手闲者,谋定而动;嘴闲者,少言多为;心闲者,宠辱不惊,此皆隐者之闲,不知可确否?”
张言拊掌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解得切,解得切!”
“晚生胡言乱语,阁老见笑了。”秦霄暗地里挑了挑唇,面上却不露丝毫得意。
张言又笑了几声,望他的眼神不由又热切了几分。
“老夫向里日曾有个上联,却未得下联,不知秦解元可能一同参详否?”
“阁老请出题,晚生尽力而为。”
“好,这上联是‘藏巧于拙,隐其晦而心自喻’。”
秦霄闻言,略一沉吟,随即应道:“晚生对曰‘以屈为伸,寓浊世而志尤清’。”
话音落时,张言苍老的面上沉然一寂,低喃道:“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