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河垂头低声咳嗽,有鲜血顺着他捂着的手心浸出,滴落在衣摆上,墨色衣物,隐去痕迹。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叶星河往外瞧去,若无其事将自己手心的鲜血在衣摆上擦拭干净。
来者是叶星辰,自从那日救了梵笙之后,他便再也没来过,其实不来也好,省的他看见自己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徒惹他不快。
“有事吗?”
叶星辰平静的看着他,微笑道:“你说呢?”
温润的话让叶星河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是有多久不曾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
沉默了片刻,叶星河这才问道:“攸宁呢?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和你一样里通外敌吃里扒外背叛我,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对你们才好。”
或许是因为彼岸花日益枯竭的缘故,叶星河消瘦的极为厉害,叶星辰掰过他的下颚,竟有些咯手。
“既然如今想要背叛我,是不是后悔当初为了救了我与整个彼岸为敌?我本想就这么护着你和攸宁,护着彼岸,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想要背叛我。”
“我没有……”
叶星辰松开紧捏着他下颚的手,笑容让叶星河有些心寒,“是啊,你没有,因为你觊觎你的哥哥觊觎我,不是吗?”
叶星河缓缓偏过头去,不去看他,这一举动直接惹怒了叶星辰,猛地将他扑倒在地,锁链一阵哗哗作响,被撞击在地的叶星河眉眼间浮现极大的痛楚,因为叶星辰强硬的从他体内将彼岸花的最后生机掠夺了去。
如同一个垂暮老人一般,叶星河的银色白发迅速发白,呼吸浅薄,一瞬间被抽去的生机让他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豆大的汗水从他额上滑落,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呢喃着日思夜想的名字。
“哥哥……我疼。”
听到这声呢喃,叶星辰手下慢了几分,微微一愣,看着叶星河眼眸中空洞的眼神,心里蓦然一颤,有个地方似乎在发疼。
“不疼了。”叶星辰拭去他额上的汗水,看着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渐渐消逝的生机,某个地方,似乎愈发的疼了。
为什么会疼呢,明明自己是厌恶的,为什么会舍不得,是因为入魔了吗,否则自己怎么也会有这么肮脏的想法?
叶星辰徒然失笑,怎么可能呢,明明自己是讨厌他的,他夺了自己的一切,让自己如同废人一般卑微到了尘埃里,他却高高在上不染纤尘,所有的苦难都是他带给自己的,为什么如今自己会有这种心痛的错觉?
叶星辰跌跌撞撞起身,看着眼神四散没了光芒的叶星河心悸到难以忍受,痛到让他半跪在地,捂着胸口,紧紧蹙眉。
“哥哥,你怎么了?”
叶星河看着叶星辰一脸痛楚,挣扎着起来,往前几步,手上的锁链拉的笔直,虚弱无力的跪倒在叶星辰身前,喘息了半响,轻声询问道:“是我彼岸花的缘故吗?你哪里痛?要不要紧?”
叶星辰颤抖咬牙不语,叶星河索性将手抵在他胸口,源源不断的真气朝他体内送去,脸色比白纸还白。
耗尽了全身的真气,叶星河无力跪倒在他肩头,话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哥哥……你还疼吗?”
感受到叶星河渐渐微薄的气息,叶星辰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不疼了。”
什么叫疼,自从百年前他被送上彼岸花海血祭之后他觉得再也不会感受到疼了,他以为没有什么会比血祭更疼的了。
可是如今他才明白,有些疼,不是一刀一剑扎在你身上血流不止才叫疼,在心上,戳破那一层不敢撕破的薄膜后的后悔莫及,兵不血刃,这才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
“星河,你恨我吗?百年前,护着我,为了救我甘愿在幽冥外长跪不起,为了救我与整个彼岸为敌,为了救我,心甘情愿……”叶星辰抚上他的白发,话语哽塞,半响才道:“算了,下辈子吧,只要下辈子不是兄弟就好了。”
屋外乌云密布,天地间的动荡似乎就要来临,屋内一团魔气聚拢成形,黑衣之下的魔物阴侧侧笑道:“叶星辰,时间不多了,你必须尽快得到须臾坠,否则天道觉醒,彼岸将不堪一击!”
叶星辰将叶星河抱到床上,浅薄的呼吸显然还一息尚存,叶星辰转过头来,对那魔物熟视无睹,道:“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不过提醒你一句,感情用事乃是大忌。”
叶星辰回头望了一眼昏迷中尚无知觉的叶星河,沉声道:“我明白。”
话音刚落,那魔物便没了踪影,叶星辰大步踏出房门的瞬间,叶星河紧闭的双眸这才缓缓打开,气若游丝,勉强撑起身子,一抹担忧在眼中一闪而过。
慕羡之等人还是依约来了,照梵笙的说法,彼岸本就没几个好人了,若再少几个,岂不可怜。
在那彼岸的尽头,古朴苍老的大树前,叶星辰仰头观望茂密的枝叶,背影孤清,甚为寂寥。
听到脚步声,叶星辰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几人,掩去眉眼间疲惫之色,并未有任何欣喜若狂之色,只是淡淡道:“多谢几位来赴约,不知叶星河与叶攸宁两条命能否换来天道至宝须臾坠。”
这个买卖其实挺亏的,没人会傻到觉得天道的至宝还抵不过两条人命。
莫说两条了,便是整个九州也抵不过这须臾坠的价值。
须臾坠中蕴含的天道法则无人可知,天道掌教曾经参悟数百年也无法窥探多少,这便是九州千年来未有一人得道成仙的缘由。
“叶星辰,不要一错再错,一个是你亲弟弟,一个是你好友,为何要拿他们做赌注?”
“不然呢?眼睁睁的看着天道醒,九劫落,整个彼岸寸草不生?梵语,不要只说我,你呢,轮回一派难道就不害怕吗?”
梵语沉默了片刻,“的确,我与你该是同一立场,只不过方法不同,我没资格指责你。”
梵笙瞬间不淡定了,“大哥,你怎么回事,怎么能临阵反戈呢!”
“并非我临阵反戈,轮回与彼岸一样,坠入魔道,迟早也是会引来九劫的。”
“既然会引来九劫,那你为什么非要这须臾坠不可?”
慕羡之瞧着叶星辰,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告诉你,须臾坠可以抵挡天劫?”
“没错。”叶星辰大大方方的承认,“你不觉得这很像一个局吗?所有的时间都刚刚好,天道有人利用问天鼎炼魂,那么巧,上官惊鸿的魂从须臾坠中放出,那么巧,你需要一朵彼岸花来聚魂,而那么巧,你来了彼岸,慕羡之,这都是你们送上门来的,我只不过顺手而已。”
“你和那个黑衣人是一伙的!”
“不算一伙,只能算是各取所需,毕竟都是魔道中人,请问,须臾坠可以借我一用吗?”
没人说话,其实是没人愿意去打破他的一厢情愿。
“其实,须臾坠并不能为你阻挡天劫,叶星辰,你被人骗了。”
关于慕羡之说的这句话,叶星辰并不打算相信,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这些年岂不是个笑话?
“不可能。”
“我是天道弟子,须臾坠的用处与用法我最熟悉不过,你为何要相信一个魔道中人而不相信我呢?”
言辞恳切句句在理,可叶星辰就是不信,冷笑道:“正邪不两立,为何要信你。”
梵笙气急反笑:“脑子是个好东西,真希望你也有!须臾坠是个什么东西莫非我慕师兄不知道你知道?相信一个魔道中人的话,活该被人利用。”
风过无痕,满池的彼岸花随风摇曳,似乎还带来了丝丝血腥的气息。
大树后的木屋,叶攸宁推开门,茕茕孑立于门前,他本就体弱,更何况生生从灵识中剥夺了一朵彼岸花给慕羡之,更虚弱了。
叶攸宁一步一步朝着叶星辰靠近,淡淡开口,道:“其实,不需要须臾坠的,只要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就不会有九劫。”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对,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你知道为什么彼岸一派会有血祭这么残忍的仪式吗?有些东西存在必然会有他存在的道理,血祭虽然残忍,可能保彼岸安稳无虞。”
叶攸宁淡淡扫视了一眼这满池如血如荼的彼岸花,苦笑道:“彼岸弟子灵识中的彼岸花大多是红色的,嗜血残忍这是天命,可有一些彼岸花却是白色的,干净圣洁,拥有白色彼岸花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异类,他们是彼岸的救赎,救赎这一池的血腥。”
“关于血祭一事,没人让你知道这背后的真相,所以你救了我。后来,星河又救了你,只是我们都不曾想到的是,你竟然为此入魔了。但是我和星河心里都清楚,彼岸坠入魔道不是你的原因,是这三途河中的彼岸花,血腥太重了。”
叶星辰脸色一片煞白,“所以……”
叶攸宁望着古朴的大树,微茫的眼中带着难舍的悲戚,“星河有两朵彼岸花,其中有一朵,是白色的,他不想你死,所以这一百年间,陆陆续续将他所有的修为全数传给了你,都是他自愿的,星河曾经说过,既然在血祭时救下了你,就不会再把你推上血祭台。”说着,又将视线转移到沉沉暮霭,喃喃道:“现在,血祭应该开始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叶星辰一声怒嚎,想起那个问自己疼不疼的少年,胸口处倏然就剧痛起来,在前一刻他还在为自己渡真气奄奄一息,怎么可能下一秒就去了血祭台?
“你也在骗我?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是不是,你去血祭台就知道了。”
狂风四起,似要将这满池的彼岸花拔根而起,如同百年前的血祭一般,风从北边来,魂往天地去。
叶星辰白了脸一步步后退,茫然无措,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都是叶星河。
“哥哥……你还疼吗?”
叶星辰痛苦捂胸,疼,真的好疼!
可是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的疼大概永远都好不了了。
蓦然回首,叶星辰遥望着血祭台方向,飞奔而去。
这场变故不仅是梵笙看的目瞪口呆,就连慕羡之也沉默了,叶攸宁瞧见叶星辰走了,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纸杯□□得不成形的画卷,递给了慕羡之,道:“看在我舍了一朵彼岸花给你的份上,你能帮我个忙吗?”
慕羡之沉默的接过,“什么忙?”
“帮我找一个人。”叶攸宁闭上眼想了片刻,又摇头苦笑,“一个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的人。”
慕羡之将画卷打开,行云流水的水墨画中,有一个背影站在这古朴的大树下,望着这满池的彼岸花。
“百年前,这个人曾经来过彼岸,那时候我被人欺负无还手之力,是他帮我解的围,他答应我帮我守夜一百天,可是他帮我守了九十九夜,最后一夜再也没出现过了,我不能修炼,记忆没有你们修行之人的好,我怕忘记,所以从那日后,日日都在画他的画像,可是没有什么画像是可以永存的,当他最后一幅画像糊了之后我就知道,我要忘记他了,现在,我唯一记得的,只有他的背影。”
“你自己去找不好吗?”
“没有这个机会了,百年前我不甘心血祭彼岸花海,是因为我想等到他,不想他回来为我守上最后一百天的时候找不到我,可如今已经一百年了,星河的彼岸花不足以净化整个三途河,我想,如果加上我的,或许就可以将彼岸的血腥净化,将它从魔道拉回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