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午后了,还没吃饭,却不急于吃饭,先要将活路理顺。于是分组,分三组,三台磨子全用上。大哥二哥为一组,考虑到有驴,能省力气,因此负责旱磨。三哥四哥,六哥傅八各为一组,负责水磨,于是要改造。如何改?将上层最重的磨扇半吊起来,使其推得动,因此套摇杆。套好了,还要将下层磨扇固定起来,使其不动,与水磨刚好相反。等改造完,大哥二哥的旱磨早已经磨上了,四人赶紧推磨,紧张撵磨。但是,两名警戒提意见了,说还饿着。于是女人都去做饭,剩下来全交给孩子。这样,楸娃栓娃负责筛面,山娃全娃负责顶上运麸子。刚开始,都还奋勇,然而渐渐地跟不上了。可是也不敢慢,硬撑着,怕耽搁,却到底忙不过来了。因此生厌,主要是饿,筋疲力尽,就煎熬。但是饭香飘过来,先是柴火的味道,后是浆水的味道,再是想象的味道。大人趁机鼓励:“今天是大白宽面。”孩子们才硬鼓劲了。坚持,坚持,再坚持,咋还不完?都饿死了。
终于等到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先跑,积极端碗。果然见大白宽面,白花花的,厚实又筋道。赶紧碰嘴,也不知咽,已下去了。大人也紧张端碗,都吸得啧啧有声,却又抱怨:“面太软。”女人们就叫:“再硬,成光忽闪了。”男人们笑:“那才好呢。”两名警戒直瞪眼,叫道:“我们还咋吃呀?”女人们道:“对你们另擀薄面。”二人却道:“不急,先看他们吃饭。”就见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用嚼,也不用咽,才张嘴,整根的白棍棍就下去了?如此成一碗,两碗,三碗,该第四碗,女人们不献了。女人反骂:“也不怕撑死?”男人们才笑:“酣畅,好舒服哟。”于是找墙根消食,借机晒阳光,享受消受。谁不是饿一个冬天?能得到如此一顿馈赠,该感谢上苍。两位警戒走过来,竟问他们:“害怕,不见嚼也不见咽,光呼噜,肚子咋受的了?”然而没人理他们,仍感念天恩。这时,女人端薄面出来,递给他们。二人接在手,一人竟不吃,还想说话,已憋半天了。他道:“我叫刘拳,他是曲武,都刘曲村人,乃拳艺之乡,可听说过?”傅老大嫌他脸挂不住,才道:“很近么。”
见终于有人搭话,刘拳干脆放下碗,又问:“可知我村的来历?”傅老大道:“你讲。”刘拳才道:“刘曲以前叫曲刘,本是曲刘两姓人家,就按姓氏合的名。曲家拳艺高,因此排在前面。但是你听:曲刘曲刘,声同哧溜,咱还乃拳艺之乡,哪能未战而先逃了呢?于是掉过来,维护声势。”人都笑了,他也笑了。他再问:“可知我师父是谁?”傅八道:“还你讲。”刘拳道:“大侠刘二么。又可知为啥称二?”人又笑了,不便讲。他就再讲:“关公第一,他才二么。”继续道:“其实我师父,排行也二,老大早死了。而且,二还是他挣来的。论起我师父,那可是大大的有名,威震四方。正所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乃真英雄也。光是弟子,就遍布于大江南北。因此有人不服气,想来比武,于是大聚英雄会,看到底谁是英雄?一时间,遍发英雄帖,请各路英雄。由我村承办,就知道我师傅的地位。霎时间,英雄们都来了,连中原也来了。中原来是谁?燕子李么。他是谁?誉满京城之大盗,也是豪侠。你光听听,燕子?已知他轻功了得。但是都败给我师傅,因此改了名,叫燕子李三,还是他自己申请要改的。却不禁问?他也乃成名成家之人,何以就败了呢?但凡世间之物,在于相生相克,关键看谁降谁?比武之中,只怪他,使的是‘燕子啄泥蹬上天’的功夫,当然好功夫。仅此一招,占尽先机,打败多少英雄?哪怕豪杰。可是怎知,我师父用的也是绝学,叫做‘老鹰盘巢,一泻千里全不怕’,于是赢了。”
刘拳说得很热闹,然而又不讲了,等人问话。果然,傅老四就问他:“这两种功夫,到底是啥区别?”刘拳才道:“先说前者,只见燕子李,连续抛三块薄泥上去,其本人竟能连续踏薄泥再上,借力托力,欲达最高顶。哪想到,我师父才一纵,已是凌空直上,先期到达最高顶;居然还能等,等他快上来,再倒栽下去,更恰当时击出一掌,因此将他打翻,掉落于地。你就想:谁更快,功夫更了得?”人都道:“是你师父。”刘拳自豪道:“那自然,不然咋是二呢?”人再笑了。傅老六也问:“就没再打?”刘拳道:“高手过招,讲究点到为止,这是武行的规矩。又没冤没仇,哪能一直打下去?”傅老六又问:“可人家大老远的来,岂能甘心,不是自找丢丑?”刘拳道:“要么说都是英雄,愿赌者服输,重在于结义。倒是我师父,一直不好意思,然而也过去了。”傅老三却问:“但还是没有老大?”刘拳道:“不都说了么?关公是老大,山东人也不讲老大。”傅老三道:“关公也是老二,你师傅又不是山东人。”他这样讲,是怕耽误干活。也果然,刘拳被噎住了,不满道:“这不抬杠么?拳艺比较在全国。”傅八又问:“那你的轻功如何?”刘拳不好意思,顺口道:“不好,要么咋给人看粮?”忽后悔,忙补救:“我主打飞镖,攻强身建骨,这最是根本。”又觉不对,才端碗去了。傅老四安慰他:“你也好,吃的是潇洒饭。”刘拳仍羞愧,再放碗去了。他一走,人就干活,下来成轮换,女人取代孩子们。于是,二嫂六嫂忙筛面,雪鹅供一磨麸子,楸娃栓娃供一磨麸子,活路才真正理顺了。刘拳又回来,已无人,还不甘心,就把山娃拉过来,夸他:“这怂娃,都是个好劳力。”山娃不爱听,不理他,也离开了。这使刘拳越无聊,才上院子,耍弄飞镖,却道:“练这玩艺何用?就凭咱,八个好汉也别想近身。”可是,又谁听得见?就还无趣,才睡觉去了。
磨房里,人们紧张使力气,今天的活路很重,全靠手摇。然而吃饱了,因此长精神,格外有劲。还有一好是人多,人多好干活。就只见,磨扇飞转,呼呼地叫。也还见,麸面似瀑布又似流云,飞泻而蒸腾直上。再还见,卷帘舞动,曼妙成浮动的白烟。那是人们的战果,是面,白花花的。白烟喜变成雾,就落下来,满一地,白茫茫的,成灰面,也成白得的粮食。因此山娃全娃扫灰面,都很积极。大人也积极,反为他们让地方。都心动了,齐有劲。但是,灰面如何扫的完?白雾弥漫,洋洋洒洒,再落下来。地面就不断地白,人也白,泪也白了。汗与白面挤成疙瘩,黏糊糊的,也顾不过来。可是都欢喜,欢喜是脚下,才细心走,怕踩脏了,是入口的东西。于是,人都沉浸在颤抖的欢喜当中,就不觉累了。然而刘拳睡不着,一再来打扰,多次问:“咋还不歇息?”谁人搭理他?没工夫,都花花着脸,男人还连棉衣都脱掉了。就这样,整整一下午,谁也不休息,直至天黑。天黑了,刘拳终于抽出借口,质问人们:“还吃不吃呀?”所有人这才意识到,早饿了。但任务还重,哪敢耽搁?那也没办法。就腾出女人,再做饭,剩下孩子顶替。可孩子早熬不住了,齐想睡,都没休息。
终于吃晚饭了,主食备的是锅盔,喝纯面水稀饭,配浆水菜。可怜孩子太累了,都不吃饭,竟端碗都睡着了。刘拳又终于抓住机会,叱问人们:“你们是大人,哪能这样用孩子?”是好话,没人敢搭话,只有让孩子先睡。因此,女人自己扫灰面,就将房梁上,墙上,地面上,统扫一遍,居然积出近一斗。女人也吃饭完了,都接着干,谁敢贪睡?要为明天留机会,有余地。可是,竟然都干不动了,活就慢了,才体会人少,孩子重要。于是成煎熬,顿感腰酸背疼,整个出猛力的结果。虽然,人人心里还奋勇,直想向前,可就是不向前,冲不出去,因此成慢慢地熬了。熬就熬吧,缓慢干,也是干,这才仰望窗外的寒星。寒星清亮,也清丽,闪闪烁烁放青光,明天必是大晴天。却听到,野风低吼,猫头鹰在嘶叫,于是又体会夜的凄凉。凄凉的夜,还有多少人在辛苦,多少家庭也难熬?说不定,有人正摇摇欲坠,天不亮家就散了。唉,人哪,恰如光影,不变的是时空,光影一过就啥也不剩了。若能是花儿多好,不知忧愁,又何来烦恼?活人真难哪,要是活成了弱者,最是痛苦。人都想留下东西给后代,谁不想留,却谁能留?就算帝王将相,留下来也只是他的名字,但后代却让人给杀了。又何必争?害到穷人吃不饱。岂不知,是底层人支撑的你们?却底层人真不易呀。底层人也是人,底层人也有盼望,可底层人到底咋活?忙忙碌碌到一生,啥也不剩,全让你们给占了。但是靠的是剥夺,制定规则来剥夺,规则总是挑对你们有利。要不然,我们养活不了我们?我们始终没闲着。这社会,咋这不公平,何年是个头啊?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因此冲击成怒气,却居然还不敢停下。于是问苍天,苍天竟答:因为你们是弱者。弱者就弱者,反正撑不动了,连驴都卧下了。因此摔下不干,恼怒要回家,就真睡觉了。
可是,睡也不敢踏实,再老早起来。还将孩子也拉醒,又都干活。但是不出活,才意识到,磨子钝了。就抓紧卸磨,紧张凿磨扇,再成叮叮当当的送响。刘拳二人就睡不成了,很恼火,吼道:“还让不让人活呀,这么早?”然而没人搭理他们,你们睡觉,我们干活。到平明,三台磨子全换上,却又都饿了。于是做饭,再忙孩子。可毕竟是孩子,难跟上,麸面太多了。天大亮,才紧张吃饭,所有人都有力量。又还是新凿的磨扇,磨子就再叫起来了。顿时,呼啸成风,飞泻如雨,霎时屋内全白了。因此迷蒙,迷茫,白云乱卷。可是没人扫灰面,时间紧,怕耽搁了。但是,太阳也紧急催人,一杆了,三杆了,很快近头顶,任务却还重。于是不敢喘气,更怕身后乏力气,才越是着急。这时,刘拳走进来,却道:“命重要啊。”女人才道:“饭在锅里。”刘拳刚起来,这才去吃饭。刚吃完,女人再做饭,二人就道:“咋不早说?害我们吃完了。”
午饭依然是浆水面,白宽大面,这次太硬了,又有辣子。男人才笑:“富贵得像个财主。”大瓦盆置于当院,尽管捞,尽饱吃,这次女人不拦,想适应了。刘拳就看,硬咣咣面,横在筷子上都不呼闪。二人震惊地望着,吃饭的人却很喜悦,二人就道:“多亏吃过了。”这一回,众人主动回应二人,说道:“过瘾,酣畅,舒坦啊。”男人们吃实在了,就消食。女人则趁机扫灰面,怕到时添冲突了,就多扫了几遍。下来女人也吃饭,也是咣咣面,刘拳道:“这也叫女人?”男人先干活,哪想到,驴都趴下了,累得不起来。恰好七哥赶到来,太是时候,也太让人惊异,就都问他:“一个冬天,你都跑哪里去了?”七哥只憨笑,不说话,再忙吃饭,先要干活。其实他是逢喜了,遇逢**,才既兴奋,又羞愧。兴奋想报喜,羞愧要脱离虎头山,还一下子当了爸爸,也才求救来了。七哥一上手,顷刻换人如换刀,进度立时推上来。然而冬天太短,时间依然紧张,匆匆已经近黄昏了。却还有最后的三斗,无论如何也磨不完,人的力气都尽了,除七哥以外。这样,竟平添出许多冲撞,就都着急,期限已临近。因此,就都慌了,越慌越乱,才干脆坐下来,只靠双手,腰和腿要断了。但是,双手都举不起来,就成熬毅力。天黑了,越黑了,继续黑,仍磨不完,拼命冲。终于冲完了,人也扒下了,方敢喘气,已是半夜。这时,刘拳跳进来,却道:“快装呀?都愣着干啥。”人这都才爬起来,哆嗦收面,艰难扎口袋,多出的女人最后扫灰面。刘拳又走过来,拉开口袋,倒两升白面在地上。人都惊讶,也都尖叫:“不敢呀?不可。”刘拳道:“光是土面咋吃?谁让我是监工,不能白辛苦。”这是咋说呀?面也脏了,不能装回,于是感谢他。顿时,男人们奋勇装车,才洗手,洗脸,最后套驾辕的骡子。女人们则专职扫灰面,多可惜呀。因此上房梁,顺沿墙,抱磨盘,跑地面,统统都扫多少遍。最后集一起,竟然两斗半,外加刘拳的两升,居然小三斗。工钱还有一碗半,最纯正的白面,就齐都高兴了。
接下来送粮,所有男人都押车,包括孩子。也都愿意,这是护送果实,于是惬意又清爽。出了院子,夜空很黑,没有月亮,只有寒星,宁静而神秘。然而看不清地面,仅是一举火把,还在头里。但是跟着车,信步走,凭感觉,也很放心,地面很平。可是积雪很深厚,掩埋双脚,霎时冰凉,才使汗都全收了,顿感生冷。不过又轻松,无负担,这才感受夜的美意。就见虎头山越像一只猛虎,又像是黑熊。而熊背上,是夜空苍苍,直通太空,再压回人的脸颊。顿时感到,宇宙很浩瀚,天空很苍茫。苍茫之中,人没了,小的厉害,虚无了。忽然野风起,肆意暴戾,刮得人生疼。还起音乐,就听啪啪响,干树枝折断,越增强夜的凄苦。人都紧张低头,缩身,要疾走,才上了房家马道。却更冷,风成一股,挤着夹道,霎时不敢睁眼,还把火把吹灭了。但是一条路,还能凭感觉,都争取推车,过积雪深厚。眼闭了,声音越强,就听马踏銮铃格外抢耳,叮铃铃,叮当当。可是又不在意,竟然睡着了,走路也睡着了。才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在前行。唯一有精神的是刘拳,成上蹿下跳,行自己职责,更警惕于马道以外。看来千户人请对人了,傅八不敢睡,才这么想。
果然有动静,远前是黑影,再泯灭于坎墙之外。刘拳立时警惕,叱问:“谁呀?”人都醒了,刘拳也拽出飞镖。对方却答:“我,云飞。”刘拳才道:“噢,飞鹞子,师兄啊。”众人都吸收冷汗,放心了,是对方接过来。云飞又问:“咋这么久?”刘拳道:“就这么久。”话才落,车又陷了,还好是人多,就都抬车。车抬出来,再还走,终于靠近护城河。护城河还有人,都举着火把,迎接他们,火光跑一溜,去冰面上了。真安全了,所有人才都放心,因此越过护城河。刚过河,云飞却道:“都留下,等外面。”其余人就都等外面,只傅八进去,行交接。车行深巷中,因此狗咬,咆哮成一溜,竞赛比威风。至最后,来到一家院子,有专门人接待,也有专人来卸粮,这样就交割完了。很久后,傅八再出来,就对众人讲:“第二桩生意,在七天以后。”人都高兴了,才急回家,到家已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