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深沉，初冬的凉意席卷人心。月朗中天，整个泰安镇都安眠了，可是，他却独独不得眠。
庭院空寂，院中有一棵百年老树，此时已是繁叶尽颓，枯枝凋敝。他还在老树下的石桌上，温酒不得眠。
饮下一杯温热的老酒，酒意漫了上来，一袭白衣的陈乾元忽而有了些落寞之感。“今日小雪了啊......”仰首看了看中天朗月，月色流辉，照出他的阑珊支影。
支影独凭栏。不，支影莫凭栏，凭栏更生几多苍凉。羁旅江湖的游子，又生出一重重无限的思念情绪。
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放近鼻尖，他轻轻嗅了一下，栖霞山上云蒸霞蔚的风景似乎有浮现在了眼前。
香囊依旧，信物依旧，可是，那要去江湖的女子，是否还依旧？
“你要去哪儿？”
“江湖。”
那一日，形单影只的凌小薇寂寥而去，仗剑江湖，衣衫薄。这个冬天她是否会冷？陈乾元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做错了，他只知道，如今客居在外，她好歹成了自己的一个念想。
江湖弟子江湖老，她去了江湖，可会孤老于江湖？
“唉......”
多少无奈事，唯有一长叹。
再饮一杯，老酒的辣烈在胃中翻腾。天地间，寒芒一闪，从不离身的秋水剑霍然出鞘，流光似水，与清霜月华交映一片。白衣剑客，在月下持剑而舞，意态阑珊。
月下流辉影千丈，剑影落，侠气长，我心独彷徨。
“这就是你的剑吗？”声音清淡，如初雪落下。
陈乾元收剑而立，循声望去，一身素衣的女子凭栏而立，怀抱飞雪剑，眸光淡淡，“独孤姑娘。”
月色如水，薄霜一般的冬夜月华落在独孤茹雪清丽的脸庞之上，泛起清辉，风姿绰绰。
月下伊人独凭栏。又是为哪般？
“小雪深夜，不知独孤姑娘怎想起来后院了？”
独孤茹雪抬了抬眸子，望向九天明月，也不言语。
“独孤姑娘，可否有事？”陈乾元又壮着胆子问道，说心底话，他是真怕独孤茹雪一言不发，拔剑就追着他砍。再者说，明日最后一场比赛，就是他两人之间的比拼，此时二人相遇，总显得尴尬。
陈乾元回到石凳上坐下，举了举手中的青瓷酒壶，试探问道：“要不，喝一杯？暖暖胃。”
“好。”
脚下一动，独孤茹雪身形如飞，倏尔就来到了石桌对面坐下。
没想到一叫喝酒就这般爽快，陈乾元愕然，连忙给独孤茹雪斟上一杯温酒，抬手道：“请。”
独孤茹雪端起酒杯，酒水温良，温过的老酒香气更浓，还未饮，已是酒香入心而来。“这是什么酒？”
“花雕。”
“江南人家有女儿出世就埋下黄酒的习俗，等到女儿十八岁那年挖出来，就是女儿红，若是......若是女儿早夭，就是花雕。”
独孤茹雪纤手微微引动，杯中酒水层层轻荡，“花雕，花雕。”神思恍然，喃喃轻语，“花凋了，还会再开吗？”
“年年花开，年年重。”
“重开的花，已不是去年那一朵了。”一口饮尽，美酒口感醇厚，馥郁的酒香在独孤茹雪心肺之间流动，“当年败那一剑，还会再败吗？”
陈乾元随着独孤茹雪饮下一杯，听闻这一语，心头悚动，果然她还在斤斤计较四十年前阴阳老人剑败独孤剑魔那件事。
“当年，有个剑客远赴天山比剑，在比剑前一夜，也曾和自己的两个朋友沐着天山快雪，痛痛快快喝酒。那酒，也是花雕。”独孤茹雪自己斟了一杯，青瓷酒杯放在手心中捧着，玉手握瓷杯，别有风情。
“我师傅？”
独孤茹雪轻轻颔首。
“那你怎么知道的？”
独孤茹雪望了望一轮明月，“那两个朋友之一，有个是我母亲。”
“啊！？”陈乾元张大了嘴，惊愕无比，没想到自己半辈子都在姑射山修行的师傅，居然还有红颜知己，真是，啧啧，有人情味呀。“那还有一个呢？”
“母亲没说。她不愿提那段往事。”独孤茹雪忽而有些伤感神色，自己当日下山之前那一夜，曾和母亲彻夜长聊，她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泪水，也很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母亲在那里，阴阳老人还是杀了自己爷爷？为何母亲从那以后终身不下天山，阴阳老人也终身未曾下姑射山？还有，那神秘的第三人又到底是谁？
太多的谜题，太多的不解，独孤茹雪一直在寻找答案，可是，四十年过去了，她一个尚未及冠的女子，又该何处去寻找呢？
“你师傅向你提起过当年的事情没有？”
“师傅从不提以前的事。他只说，来来去去皆是无，何必去苦苦纠结。”陈乾元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其实我和我师兄一直都不懂师傅说这句话的含义。”
“你还有师兄？”
“有啊。只不过下山之前，师傅让我西行，让师兄东行，五年之后再回姑射山。”陈乾元说道。
“噢。”独孤茹雪长长应道，心底却是想起了另一番事，自己下山不久，就遇到哥哥独孤飞龙留下的一个口信，说他去东海寻找那个姑射山下来的剑客了。这般联想起来，自己哥哥去寻找挑战的那个人，就应该是陈乾元的师兄了。
夜风漫卷，天幕上悠悠飘下了小雪。
两人纷纷抬头，看这一场深夜初雪，纷纷扬扬，恰若春日柳絮狂飞。
“下雪啦。”
“下雪了。”
两人同语，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又急急避开。
这一夜，小雪下小雪。两个宿命里的人，等来了生命里共同的一场雪。
下吧，下吧，让雪落下来，覆盖了江山，覆盖了江湖，覆盖了恩怨情仇。
当年败那一剑，还会再败吗？天知道，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