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触碰到王清欢那沾满泪水泥污的手臂,就在王清欢涣散瞳孔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劫后余生的希冀之光时,院门外,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一声清晰、尖利、拖著长长尾音、带著某种独特阴柔韵律和不容置疑威势的下人唱诵声:
“九——千——岁——到——!”
这声音如同最凌厉的定身术法,瞬间冻结了院內所有的动作与声音!
宋桓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距离王清欢的手臂仅有寸许。他脸上那刚刚浮现的一丝软化与不忍瞬间凝固,继而转为极度的震惊与错愕,甚至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他猛地直起身,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猎豹,锐利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射向门口。九千岁赫连璟?这个权倾朝野、掌管东厂、连皇室宗亲都要避让三分的阉宦头子,怎么会毫无徵兆地突然驾临他的国公府?而且还是在这种內宅混乱、家丑外扬的尷尬时刻?!
王清欢也彻底愣住了,所有的哭泣、哀求、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茫然的空白,只剩下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就连一直完美扮演著柔弱无助、伏在宋桓怀中“瑟瑟发抖”的玲瓏,也忍不住微微侧过头,透过宋桓坚实臂膀的缝隙,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声音的来源,心中警铃大作。
只见院门处,一群身著玄色劲装、腰佩制式绣春刀、气息冷峻肃杀如出鞘利刃的侍卫,如同鬼魅般鱼贯而入,动作迅捷而无声,迅速分列两侧,將院內原本的空间割裂,肃立如同雕塑。紧接著,一道身著絳紫色绣四爪金蟒纹常服、面容俊美阴柔、眉眼间却透著睥睨之势的身影,施施然地踱了进来。他步伐从容不迫,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那双狭长的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满院的狼藉、跪了一地的僕役,以及那相拥的主君与宠妾、跪地哀求的主母,最终,那带著无形压力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为首的宋桓身上。
正是当今天子身边第一红人,执掌东厂、监察百官,被特赐“九千岁”尊號,权势熏天的大太监——赫连璟!
宋桓心头巨震,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巧合?还是有意?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东厂早已將耳目安插到了他的內宅?但此刻形势逼人,容不得他细想深究。他立刻强行压下所有面对家事时的私人情绪,瞬间切换回那个在朝堂上谨小慎微、面对强权不得不低头的一等国公身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推开了依旧死死抓著他衣角的王清欢,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率先躬身,行了一个標准的大礼,声音带著刻意压制的平静,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紧绷:
“臣宋桓,携家眷,见过九千岁!千岁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院內眾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此刻都如梦初醒,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跟著齐齐跪拜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山呼千岁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惶恐与敬畏。原本只是局限於国公府內宅的一场风波,瞬间被强行拉入了一个更大、更复杂、更危险的权力博弈场中。
赫连璟对满院的行礼和山呼声恍若未闻,既不出声叫起,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自顾自地踱著步子,仿佛在自家后院閒庭信步,径直走向院中唯一一张完好、也是刚才宋桓坐著安抚玲瓏的紫檀木太师椅前,姿態优雅地拂了拂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安然落座,仿佛他才是这座国公府邸真正的主人。
他的目光带著一种审视的玩味,缓缓掠过躬身不起的宋桓,掠过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鬼的王清欢,掠过宋桓怀中那个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心思深沉的玲瓏,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了同样跪在人群稍前一些位置、低眉顺眼的一个少女身上——宋桓的嫡女,宋琼琚。
在无人注意的、极其短暂的一剎那,赫连璟的视线与宋琼琚悄然抬起的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交匯了一瞬。赫连璟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瞭然与意味深长的笑意,而宋琼琚则迅速垂下眼瞼,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恭顺、柔弱的侧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是的,赫连璟就是宋琼琚叫来的。
从得知母亲王清欢再次对玲瓏腹中胎儿下手,並且极有可能被对方抓住確凿把柄开始,宋琼琚就冷静地分析清楚了局势。单凭玲瓏一个妾室,以及父亲那极易被旧情和自身顏面影响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彻底扳倒经营內宅多年、根基深厚的母亲。父亲宋桓,极度看重家族声誉和自身官声,信奉家丑不可外扬。只有在有足够分量、让他深深忌惮的“外人”面前,为了维持他公正严明、不徇私情的国公形象,他才可能被迫捨弃私情,“秉公办理”,做出最符合“规矩”、也最显“铁面无私”的严厉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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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权倾朝野、连父亲都要小心应对、且与母亲並无任何交情、甚至可能乐见其失势倒霉的九千岁赫连璟,无疑是此刻最合適、也最能施加绝对压力的“外人”。她只需要派绝对心腹,递出一封看似寻常问候、实则暗藏机锋的密信,巧妙点明母亲涉及“谋害子嗣”重罪,以及父亲可能因顾念旧情而欲加庇护,便足以引来这只对朝臣后院隱私、尤其是涉及子嗣继承问题格外“关切”的猎鹰。
赫连璟的突然降临,如同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院內因旧情回忆而建立的、脆弱而危险的平衡,將王清欢刚刚凭藉泣血哭诉换来的一线生机,彻底碾碎,也將宋桓那片刻的心软,逼到了必须立刻做出抉择的悬崖边缘。所有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强行拖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宋桓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额角甚至有青筋隱隱跳动,他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再也不可能像他刚才那一瞬间心软时设想的那样,关起门来“从轻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