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璟凝视著宋琼琚这幅惊惧交加、泪落如雨的模样,看著她单薄的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枝被摧折的、楚楚可怜的白色芍药,再听著她那些带著绝望颤音、字字泣血的乞求,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却力逾千钧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而清晰、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揪痛。他当然洞若观火地知道她此刻心中翻腾的顾虑与惊惶是什么,也完全能够理解她为何会如此害怕他——他那些隱藏在梦境最深处、任何一个细节泄露出去都足以掀起朝堂巨震、引来诛九族之祸的秘密,按常理而言,任何一个知情者,都绝无可能在他手下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赫连璟的狠辣果决与深沉多疑,是朝野上下用无数鲜血验证过的铁律。
可是,理智上的理解归理解,当亲眼看见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他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的篤定与深入骨髓的恐惧,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自己那份根深蒂固的、仿佛天堑般难以跨越的不信任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尖锐的难过还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衝上他的心头,瞬间將他淹没。他们之间,那整整四年梦中的相知相惜、灵魂共鸣、生死与共,难道在她心里,就如此轻易地被现实这冰冷的身份壁垒和可能的致命威胁所彻底抹杀、不留痕跡吗?她竟然……这样不信任他。这个认知,比任何政敌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挫败和难以言喻的心痛。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再睁开时,那双凤眸中惯有的凌厉审视与深沉莫测已被一种更为复杂的、带著清晰痛楚的柔和光芒所取代。他上前一步,没有再用那种极具压迫感、令人窒息的姿態,而是微微俯下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却总是带著一丝凉意的手,动作带著一种与他“九千岁”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轻柔,稳稳地握住了宋琼琚那冰凉得嚇人、仍在微微颤抖的手臂,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却又不会弄疼她的力道,稳稳地、坚定地將她从那卑微的、象徵著彻底臣服与乞怜的跪姿中扶了起来。
“地上凉,寒气重,先起来再说。”他的声音低沉,却奇蹟般地褪去了之前的沙哑与逼人锐利,注入了一种罕见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温存与关切。
宋琼琚被他扶著站起,身体依旧僵硬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泪眼朦朧、带著几分茫然无措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脸,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此举背后究竟蕴含著怎样的意图。赫连璟没有立刻鬆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传递某种安定的力量。另一只手却抬了起来,用微凉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无比耐心地拭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带著体温的咸涩泪珠。他的动作温柔得近乎珍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易碎的玉器,生怕多用一分力便会將其损坏。
“琼琚,”他凝视著她那双被泪水洗刷得越发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惊恐与迷茫的眸子,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带著一种试图穿透恐惧、直抵心灵的安抚力量,“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怕我呢?”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透过那层氤氳的水光,直接与她那颗被恐惧包裹的灵魂对话:“咱们在梦里那整整四年的情分,那些数不清的夜里,我们相依相守、互诉衷肠的时光,那些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难道……你都忘了吗?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里浸染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被遗弃般的委屈和深深的困惑,仿佛一个被自己视若生命的人所彻底遗忘、所无情误解的孩子,带著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我又怎么会害你呢?”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几乎如同嘆息,却带著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般的篤定,仿佛这是顛扑不破的天地至理,是他赫连璟用生命立下的誓言。
宋琼琚仰著头,怔怔地看著他。此刻的赫连璟,仿佛彻底剥去了“九千岁”那令人畏惧的威严外壳与平日里的深沉阴鷙,也没有了方才翻窗而入时带来的那种强势侵略与危险气息。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专注,甚至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她只在那些荒诞却又真实的梦境中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真诚与……一种因不被信任而產生的、清晰的痛楚。这张俊美近妖的脸庞,这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眼神,与梦中那个无数次在她彷徨无助时悄然出现、与她並肩而立、分享著彼此最隱秘心事与软弱的男子缓缓重叠,合二为一。不知不觉间,那筑起在心防周围的、坚硬冰冷的壁垒,似乎被这记忆中熟悉的坦荡目光和指尖传来的、与梦中无二的温柔触碰,悄然融化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於稍稍放鬆了一些,那几乎要將她整个人都吞噬掉的、名为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暂时退却的潮水,虽然並未远去,却也不再那般汹涌迫人。
她依旧带著未乾的泪痕,宛如雨后梨,声音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抖得不成样子,只是带著一丝不確定的、细微的、仿佛生怕打破什么的试探:“千岁爷……您……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真的……不会因为那些事……怪我?”她依旧不敢相信,一个习惯了生杀予夺、掌控著无数人生死、將自身安危与权势视为最高准则的人,会真的仅仅因为那虚无縹緲、不足为外人道的梦境情分,而轻易放过一个知晓他如此多致命秘密的、潜在的巨大威胁。
赫连璟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牵著她的手,引著她,一步步走到窗边那张铺著软厚锦垫的榻旁。他先自己从容坐下,然后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的软垫上,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这个场景在现实中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他没有再紧紧逼视她,给予她喘息的空隙,而是微微侧过头,將目光投向窗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藏著他难以言说的心事。他轻轻嘆了口气,那嘆息声悠长而低沉,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里面包含了太多太过复杂的情绪——有对现实的无奈,有对往昔梦境的追忆,有深藏不露的疲惫,还有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深沉情感。
“琼琚,”他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再急切,反而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尘封已久、却依旧鲜活的故事,“四年了……细细算来,整整四年了。我对你的这份心,这份情,难道经歷了这么多,你……还看不明白吗?还感觉不到吗?”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夜空,里面翻涌著她能依稀看懂、却又因现实的重重阻隔而不敢完全相信、不敢轻易接纳的浓烈情愫。“这些年,在梦里,咱们是怎么一步步相互扶持著走过来的,从最初的试探戒备,到后来的信任依赖……那些点点滴滴,你心里……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清楚?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带著一种近乎恳切的、带著一丝急迫的追问,仿佛急於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確切的答案,急於要確认那些对他而言重若性命的情分並非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又像是在用一种温柔却不容迴避的方式,提醒著她那些共同经歷过的、无法磨灭的深刻记忆。“我怎么会……真的因为你知道我的那些事,就对你痛下杀手呢?”他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带著苦涩与自嘲的弧度,仿佛觉得她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他那份情意最大的误解与伤害。“若我真存了那般狠绝的心思,以我的手段,你又岂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站在这里,与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