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著寒意吹过黄鹤楼,吹过清理乾净的码头,吹走了武昌府里的瘟疫。肆虐了数月带走无数生命的瘟疫,终於在冬天,偃旗息鼓。曾经冷清的街道渐渐有了生气,行人裹著衣,穿梭於城市为生活而忙碌。
府衙籤押房內,炭盆烧得正旺,驱散著冬日里的寒意。秦思齐坐在角落一张属於自己的小书案后,面前堆满了帐册、公文和算盘。他不再是初入府衙时那个怀揣济世理想、眼神明亮的献策少年。
此刻的他,神情专注手指在算盘珠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噼啪声。
瘟疫的阴霾散去,府衙的事务重心转向了灾后重建与恢復秩序。码头已经疏通,来自湖广腹地、江西乃至成都和更远地方的粮船,终於能够再次停泊在武昌码头。一袋袋粮食被扛上岸,堆满了官仓和商栈。
药材、布匹、盐铁等生活必需品也陆续运抵。这些物资,如同新鲜的血液,注入了武昌城这具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躯体。
秦思齐负责的,正是这庞大物资流转的核心环节,钱粮帐目的核算与上报。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对著如山般的入库单、出库单、工賑名册、药局领条,进行著加减乘除。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每一石粮食的流向,每一两银子的销,都在他手中的算盘和笔尖下变得清晰无误。
在这个过程中,他见识了太多。他看到负责採买的吏员如何巧妙地虚报价格、以次充好;看到管理工賑的班头如何在民夫的口粮里剋扣斤两,中饱私囊;看到一些地方士绅如何借著捐输的名义,行请託之实,试图在后续的商贸恢復中捞取更大好处。
这些猫腻,如同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蘚,在看似光明正大的帐目缝隙中顽强地存在著。
曾经,他会愤怒,会不忿,会想著如何向李通判揭露。但经歷了码头泥泞中的鞭笞、李通判那番各安天命论调,以及母亲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后,他选择了沉默。
他不再是那个傻不拉几想改变这个古老国度的愣头青。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一个算帐的幕僚,一个记录者,而非裁决者。
他学会了將看到的不平、不公、不义,如同记帐一样,清晰地记在心里,却绝不在脸上和言语中表露分毫。他谨守本分,只负责將最终的、经过他覆核的帐目数字,工工整整地誊录在公文上,呈递给李通判。
在完成繁重的帐目工作之余,秦思齐找到了新的学习途径。他利用整理归档旧公文、誊写新发政令的机会,如饥似渴地阅读著官府发布的各类时策政令。这些公文,大多出自府衙经验老道的刑名、钱穀师爷之手,或是省里、京城下发的邸报、宪牌。
他惊嘆於这些文字的精炼与力量。一份关於“招抚流民,復垦荒田”的告示,寥寥数百字,便將朝廷的恩恤(蠲免赋税)、地方的职责(划拨荒地、贷给种子耕牛)、流民的义务(限期归籍、安心耕种)以及违令的后果(严惩不贷)阐述得明明白白,恩威並施,逻辑严密,让人挑不出错处,也生不出太多抗拒之心。
又比如一份关於“整顿牙行,平抑粮价”的宪牌,引经据典(常平仓法),分析利弊(奸商囤积居奇,民食维艰),提出措施(牙行登记造册、限定佣金、官府监督糶糴),层层递进,有理有据,既体现了朝廷的“恤民”之心,也照顾了正当商贾的利益,更將执行的责任巧妙地分摊给了地方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