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楼后,让秦思齐去包间等候,秦茂才则去到后厨,让秦明文把不常见的江鱼做了。
腰间繫著白围裙,正亲自端上一盘刚出锅的鱼丸汤,汤色乳白,翠绿的葱点缀其间。“思齐,快尝尝,这江鱼今早才起水,鲜得很!陆陆续续上了其他几道菜。”他笑著招呼,带著厨子特有的利落劲儿。
三人落座。秦茂才亲自执勺,给秦思齐舀汤。几口下肚,气氛热络起来。江鱼的鲜美在舌尖化开。
菜至五味。秦思齐放下竹筷,看向秦茂才和秦明文,眼神清亮:“茂才叔,明文哥,秦记酒楼这位置,生意依然是红火,想不想做得更红火?让其的名头,响遍武昌?”
秦茂才抬起眼,脸上那生意人惯有的热络笑意未消,眼底却迅速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更红火?响遍三镇?思齐啊,你这话问得……”
放下筷子,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叔这酒楼,一年到头,客似云来,早就可以扩张了。你知道叔为何守著这点楼,再不敢往上加盖半寸,也不敢往隔壁多盘一间铺面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盯住秦思齐清亮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带著一种浸淫商海多年、看透世情的疲惫与清醒:“不是因为叔没银子!也不是因为叔没你那些好点子!是因为,叔没有靠山!”他重重吐出最后三个字,像卸下千斤重担,又像砸下一块冰冷的石头。
雅间里的气氛瞬间凝滯。秦明文脸上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也僵住了,默默放下手中的汤勺。
秦茂才环顾一周,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思齐,你看看这武昌城,江边码头,城里大街,那些真正做得大、开得久的买卖,哪家背后没个影子?粮行背后是漕帮的爷,绸缎庄背后是织造局的关係,盐號背后……哼!就连街口那新开张、气派得不得了的『醉仙居』,你当真是那姓李的土財主自己的本事?没有府衙里那位钱师爷暗地里撑著腰,他能立得住脚?”
他苦笑一声,话语直白得近乎残酷:“没有靠山,生意做得越大,越是块谁都想咬一口的肥肉!税课司的刁难,地痞流氓的滋扰,甚至同行眼红使的绊子…哪一样不要打点?哪一样不要靠山在后面撑著说话?酒楼的名声响!可名声越响,招来的苍蝇、饿狼就越多!到时候,谁来替你挡著?靠叔这张老脸去求爷爷告奶奶?还是靠每年把大把白的银子填进那些无底洞?”
他目光紧紧锁住秦思齐:“思齐,只有你!只有你秦思齐!等你考上了举人!我秦家,不用叔去钻营,自然有人会高看我们秦家一眼!叔才敢放心大胆地扩张门面,才敢把那些金点子全都使出来,让『酒楼真真正正地更上一层楼!否则……”
摇摇头,那笑声里带著无尽的涩意:“否则,现在把生意做得太好,不过是替別人辛苦做嫁衣,是给那些有靠山的豺狼提前养肥了口粮!是给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找关係?那更是饮鴆止渴!今日你借他一分力,明日他就要你十分利!那债,是要拿命去填,拿祖產去还的!叔在这武昌府混了大半辈子,这样血淋淋的事,看得还少么?”
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营销策略”、“菜谱”,在叔父口中赤裸裸的“靠山”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精致的纸鳶,一阵现实的狂风就能將其撕得粉碎。
茂才叔並非没有雄心,也绝非庸碌。他那份看似满足於现状的客似云来,是歷经风霜后一种无奈的、带著血泪的生存智慧,是在这等级森严、权力交织的世道里,一个没有功名护身的商贾所能爭取到的最好局面。所有的繁华,所有的扩张野心,都被一把名为“功名”的铁锁,牢牢地锁在门槛之外。
秦思齐缓缓鬆开捏紧茶杯的手指,指尖冰凉。他抬起头,重农抑商,抑的不是商,是特权士族。
“叔父,我懂了。”秦思齐反思著:“是思齐想得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