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路德维希那边送过来的。”弗朗茨大公把酒杯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桌子上还摆著一些点心和水果,“怎么了,有烦心事?”
弗朗茨环顾四周,確认附近只有两个侍从在远处站著,便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等侍从们走远了,弗朗茨这才开口。他一边看著远处追逐皮球的孩子们,一边把內阁的反对和俄国人的异动都说了一遍。其实主要是国內这个问题,让他很烦心,他没想到反对的人这么多。
老弗朗茨大公静静地听看,时不时点点头,偶尔端起酒杯喝一口。等弗朗茨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皱著眉问道:“弗朗茨,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帝国?”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弗朗茨一时有些语塞。“我,emmm...”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著啤酒杯的边缘,杯子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目光追隨著远处的孩子们。小卡尔刚刚摔了一跤,但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玛丽瓦莱丽则在专心致志地给她的沙堡加上一个小旗子。
“一个...怎么说呢...”弗朗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適的词汇,“就是那种,人们不用每天睁开眼就想著今天能不能吃饱饭的帝国。”
“父亲,您还记得1848年的大革命吧?税赋压得每个人都抬不起头来,农民种一年地,交完税连餬口都难。而贵族们呢?他们住在城堡里,一年到头就知道收租。这种不平衡最终导致了人们站到叛军的一边。我永远不想再看到那一幕。”
他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已经不那么凉了,但他需要润润有些发乾的喉咙:“另外,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能做自己擅长的事。农民种地就种地,但別让他们累死累活还养不活家人。工匠打铁就打铁,但得让他们的手艺值钱。还有那些读书人、画画的、搞音乐的...反正就是,別让人才被埋没了。”
“还有就是统一的帝国。”弗朗茨用手比划著名,“我不想要那种表面上的统一。父亲,你知道的,就算在德意志內部,巴伐利亚人看不起普鲁士人,普鲁士人又瞧不上萨克森人...而在帝国里面,克罗埃西亚人跟匈牙利人可以说是互相瞧不上眼,波兰人又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比鲁塞尼亚人强得多,但我想要的是大家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家人,而不是被逼著待在一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说得有点乱,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个让人觉得值得为之付出的帝国,而不是...不是那种让人想逃离的地方。”
老弗朗茨大公静静地听著,偶尔啜饮一口黑啤。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缝隙洒在他脸上,让他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
“这听起来很美好。”弗朗茨大公终於开口了,声音里带著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欣慰,也有担忧,“但你知道吗,弗朗茨,你描述的这个帝国,可能也就比那些空想家们笔下的乌托邦差一点,我觉得,也就差那么一点了。圣西门、傅立叶那些人比你想的更美好一些,可现实总是要残酷得多。”
“我原本以为你弟弟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事实上,你才是。”弗朗茨大公思索片刻,继续说道:“不过这样很好。我从来不喜欢你母亲那样非常...怎么说呢,现实的想法。
她总是在算计,算计联姻能带来什么好处,算计哪个贵族能拉拢,哪个该打压。”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声音:“別和你母亲说啊。”
弗朗茨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拿起啤酒杯,跟父亲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小口。
“说起来,”弗朗茨大公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哈布斯堡家族统治这个多民族的国家已经有数百年的歷史了。我想想..:“他眯起眼晴,像是在翻阅脑海中的歷史书,“大概从1526年莫哈奇战役后,斐迪南一世继承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王位开始,这是哈布斯堡统治真正多民族帝国的开端。”
“在这之前,我们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管理的主要是德意志地区。但莫哈奇之后,匈牙利人、斯拉夫人、义大利人...各种各样的民族都成了我们的臣民。”
弗朗茨大公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我们的国家从来都不是集权的国家,你也知道。皇帝与贵族的地方分治共同构成了帝国的基础。匈牙利有自己的议会,波西米亚有自己的等级会议,每个地区都保持著自己的法律和习俗。而约瑟夫二世陛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感慨:“他推行的一系列高度集权化改革,想要建立一个统一的、理性的国家。结果呢?匈牙利贵族激烈抵制,差点就要造反;波西米亚贵族也非常不满,消极抵抗。”
“长眠於此者,虽极尽善意然一事无成。”弗朗茨轻声说出了这句铭刻在约瑟夫二世棺上的墓志铭。
“是啊..:”弗朗茨大公重重地喝了一大口酒,啤酒沫子又沾在了鬍子上,“他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他想要解放农奴,想要宗教宽容,想要让每个人都能上学...这些想法即使在今天看来都很先进。但他太急了,想要在十年內完成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的事。”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后面帝国经歷的数次战爭都证明了,集权是帝国要发展的必由之路。拿破崙战爭时期我们为什么被打得那么惨?军队动员慢,各地贵族推三阻四。连统一的语言都没有,
军队里德语、匈牙利语、捷克语、克罗地业语.:.乱七八糟,土兵听不懂指令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做的难道不对吗?”弗朗茨皱著眉说道,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服气,“我就是在走这条路。约瑟夫二世陛下没成功的路,我来走。而且我比他更谨慎,我用了十二年..:”
“但你也知道,弗朗茨。”弗朗茨大公打断了他,摘下墨镜,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儿子。他的眼晴有些浑浊,但目光依然锐利,“任何事都不能操之过急,这就是约瑟夫二世陛下留给我们的教训。”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循序渐进,这四个字你要记住。你现在好像走入了一个误区。
你急切地想要在你这一代就走完可能需要三十年甚至五十年才能完成的改革路程。你想要一瞬间就废掉所有跟你对立的贵族,这样你的改革就没有阻力了,对不对?”
弗朗茨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真的。”老人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但是我觉得施瓦岑贝格亲王他们说得对。改革无时无刻都会產生反对派跟支持者,这是铁律。你应该做的是壮大你的支持力量,削弱你的反对者力量,而不是想著一下子把所有反对者都打倒。”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我赞同在必要时刻用一些必要手段,政治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你现在要採取的这个措施..:”他摇了摇头,“太过冒险了。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这可能会导致整个帝国,不,是整个欧洲的贵族都站到你的对立面。到时候,不光是国內的压力,国际上的压力也会排山倒海而来。你要想清楚,弗朗茨。”
弗朗茨听完父亲的话,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往后一靠,躺在椅子上。
阳光正好,晒得人有些慵懒。他闭上眼晴,感受著暖意,脑海里想到了一句话,他嘴里喃喃说道:“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这话说得有些俏皮,完全不像平时严肃的皇帝陛下会说的。弗朗茨大公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话说得好!谁教你的?”
“一个东方的智慧。”弗朗茨睁开眼睛,“可惜啊,道理都懂,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也许、也许我该改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