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红色封蜡上印著霜戟纹章,信纸边缘微微泛黄。
这封信,他写了不止一遍,又改了不止一次。
才寄出信不过七日,赤潮的马车便抵达了霜戟內府的大门,而最先从车厢跳下来的,还是那个他记忆中倔强又温柔的少女。
“父亲。”艾米丽笑著喊,眼眶却微微泛红,“我回来了。”
埃德蒙眯起眼睛看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伸出苍老而枯瘦的手。
艾米丽轻轻牵起了它,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那之后的几天里,霜戟內府终於有了久违的笑声。
艾米丽带来了赤潮特產的糕点,艾琳娜亲自泡茶,幼子艾萨克在一旁追著猫跑。
埃德蒙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像个安静的旁观者,看著这幅仿佛他梦中的画。
夜里,艾米丽陪他下棋,她故意输,但被父亲识破。
“別让著我,”埃德蒙咳了两声,却露出罕见的笑,“我还不需要让你作假。”
她只是点头笑,却悄悄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其实路易斯也来了。
但这一次,他刻意保持了“透明”,没有打扰,也不刷存在感。
那些该交代的事,早在半年前的埋骨峡谷之夜、以及这半年间的密信往来中都已谈妥。
权力、承诺、未来方向,都已经安排好。
因此他没有不识时务地插入这个温馨的家庭氛围之中。
他选择站在屋外,安静地守著,守著那个曾是北境之盾的男人,迎来人生最后的寧静时光。
直到第七日清晨,天还未亮。
艾米丽来到父亲的房间,发现房门半掩,炉火尚暖。
埃德蒙穿著家常长袍,坐在靠窗的高背椅上,怀里轻轻抱著艾萨克。
孩子还小,在他怀中睡得安稳,
他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托著孩子的后脑,像是护住一枚火种。
艾米丽悄悄走近,发现父亲闭著眼,嘴角吩著一抹平静的微笑。
他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
只是在一夜之间,像一座老去的雄鹰,静静沉入了大地。
公爵去世后的第三日,清晨。
霜戟城外,旧城区的西南侧丘陵一一“守卫者墓园”。
这是一块静默的白石坡地,三面环林,朝北向雪原,埋葬著歷代埃德蒙家族的血脉。
此刻整座墓园被雪雾包围,似乎天地都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这位沉睡者的安寧。
没有广场吊,没有远方贵族的马车队列,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讣告和哀乐。
正如他生前所愿。
一切从简,仅由霜戟城內府安排,只有家人、三大骑士团的代表、老部属与霜戟官员代表、以及几位仍驻守本地的北境贵族,蓼蓼数十人。
眾人静立於墓台前,无人交谈,连咳嗽声都仿佛都被冻结在喉咙。
棺以一整块北境黑杉雕凿而成。
质朴、沉默,覆以灰色粗布,仿佛从雪原中自然生出,又归於大地。
站在木棺前主持葬礼的,则是霜戟城的龙祖主牧。
一位年逾九十的老者,他披著墨蓝与银灰相间的古式祭袍,手中的权杖刻有古老的铭文,杖端垂著淡银色的缎带,隨著他微微颤抖的手势在风中轻舞。
他没有高声宣告,只是用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雪中低声开口:
“在最寒冷的边境,他將剑举过头顶,在最沉默的战场,他守至最后一人,他不是完人,但他完成了以为忠臣能做到的一切。”
主牧说到这,微微顿住,权杖一点,落在棺前雪地中:“今日,他將不再负重。”
巧合的是那一刻,风仿佛突然停了。
艾米丽站在棺前,身姿笔直,挺著腹部,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抵御寒风与悲慟。
她面无表情,因为她是北境贵族的女儿,是埃德蒙的女儿。
路易斯站在她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一如那位已经沉睡的人,曾无数次给她的依靠。
夫人艾琳娜则著年幼的艾萨克,站在一侧。
她披著深黑色披风,神色木然,眼神飘忽不定,脑中还停留在几日前丈夫大笑时的模样,尚未真正接受这个男人已经长眠的事实。
而艾萨克仰头看天,伸出手想触一片飘落的雪,却没抓住。
当主牧宣读完最后一段誓言,寒铁骑士团的团长费兰踏雪上前,单膝跪地,朗声喊出誓言:
“埃德蒙公爵已归於寂雪,吾等誓不辱其志!”
断锋骑士团、银牙骑士团、霜铁旧部.
一位又一位骑土脱下头盔,单膝跪於雪中。
最后由几位公爵亲卫缓缓抬起棺,將其放入预先挖好的石穴中。
没有哀乐、没有鼓声,只有木棺缓缓接触冰雪的沉闷声响。
仪式结束,眾人默然退下,骑士们一一告別,归於自己的驻地,老部属们与老官员相互扶,
满脸愁容地离开。
艾琳娜牵著艾萨克离开,目光仍恍惚地回望墓地几次。
而艾米丽始终站在原地,目送每一个人离开。
她的神色平静,甚至能与其他人寒暄,宽慰自己的继母。
直到她回到內府,推开那扇熟悉的书房门。
屋內仍保留著公爵生前的模样。
那张老旧的高背椅仍靠在壁炉前,椅背上搭著厚毯,椅边的小几上放著未喝完的药酒,旁边还压著一张展开的情报纸,角落微微翘起,
炉火已熄,但那一切都还带著父亲残留的气息。
她的肩膀,颤了一下。
然后就像被某根无形的弦骤然绷断,艾米丽扑到椅前,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直到这时压抑太久的哽咽声,从才喉咙深处挣脱而出,嘶声裂肺。
艾米丽哭得几近失声,像是要把这半年压在胸口的情绪全部撕裂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路易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也没有出声,他只是缓缓坐下,张开手臂,把妻子轻轻拥入怀中。
艾米丽没有挣脱,甚至没有抬头,任凭泪水流淌。
而那化作坚硬鎧甲的情绪,终於在熟悉的气息中,悄然瓦解。
炉火悄悄復燃,一点点,將寒夜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