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领会了骆秉章的意思,猛地一拍大腿,决然道:“好!涤生思虑周详,此议甚好!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审案局一事,就全权交由涤生办理!但凡有需巡抚衙门协调的地方,亮基必定鼎力支持!你我內外一心,必能將这湖南治理得如铁桶一般牢靠!”
曾国藩微微欠身,神色肃然:“国藩必不负石卿信重!”
两人相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曾国藩与骆秉章、张亮基的谈话並未就此结束。
张亮基携曾国藩、骆秉章入內宅,详细计议湖南练勇事宜。
落座后,张亮基率先打开话匣:“涤生,亮基虽忝居抚位,於兵事一道,並不諳熟。对於编练本省乡勇,可有通盘考量?亮基愿闻其详。”
张亮基这番话虽是在自谦,然並不諳熟兵事,於兵事方面没有信心也是实情。
张亮基是以精水利、善河工见长,被他的贵人林则徐看中举荐。
被破格提拔以后的张亮基也都是在云南的臬台、藩台当主官。
他唯一一次军事经验是在调署云南永昌府期间。缅甸木邦边夷滋扰边境,张亮基任用永昌土弁左大雄擒木邦匪首,平定了此事。
能得遇贵人固然难得,但更要把握住来之不易的机会。
张亮基也是凭此功从地方知府被正式提拔为按察使,把握住了林则徐为他爭取到的机会,逐渐摸到了封疆大吏的门槛。
不然以他举人的出身捐官,干到知府一级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疆吏想都別想。
“既蒙石卿垂询,国藩敢不竭诚以告?近日於寓所同罗山(罗泽南)促膝长谈,日夜思忖,偶有所得,皆是笨拙之策,恐不入方家之眼。”曾国藩先是自谦了一句,隨即话锋一转。
“鄙意以为,今日办团练,若仍循旧例,由各州县乡绅自行其是,或广募乌合,凑数报功,则不过是为绿营再添一群散漫冗兵,徒耗钱粮,於湖湘大局毫无裨益,甚至可能滋生新的祸端。
国藩愚见,练勇之事,当如烹小鲜,亦如种嘉木。初始,火候寧小勿大,根基寧固勿广。其要诀,在於三层递进,步步为营。”
曾国藩伸出三根手指,逐一阐述他对练勇的想法:“其一,选將募勇,贵精贵朴,此为根柢。
绝不滥竽充数。国藩之意,当慎选募勇之员,此员必是吾乡有血性、明道理、不畏艰辛的读书人或者诚朴乡绅,令其返乡,招募知根知底、朴实耐苦之农夫,尤以湘乡、宝庆一带山民农夫为佳,这一带的山民农夫劲悍敢战,鲜有市井浮滑之气。
首批新勇,不求多,但求其精。能精心练就一营或两营之兵,约五百至一千人,使其完全脱胎换骨,即为成功之始。此营,须是样板,是种子!”
张亮基听得极其专注,忍不住问:“仅一两营,如何御敌?”
远的不说,单说岳州府境內扼守长江,负责江防的短毛军,就逾万人之数。更遑论短毛后方的武汉三镇。
张亮基见过江忠源的楚勇,楚勇已是他见过的最为精悍的团练武装,人数也不少,有四五千。
饶是如此,江忠源的楚勇尚且只能做到自保,足见短毛之精悍。
一两营精锐营勇,於大局无补,成不了什么事。
“这便是其二,厚餉严训。”曾国藩继续纸上谈兵。
“兵在精不在多。首批勇丁,餉银必须从优,远超绿营!需使其一人之餉,可养一家,方能安心操练,无后顾之忧,且耻於犯法逃亡。餉银务必按月足额发放,由可靠之人亲手点交,绝不经胥吏之手,以绝剋扣
至於操练,绝非练绿营那般架子。须是半日练技,半日习劳。
练技,乃练刀矛枪炮、阵法进退,务求精准纯熟;
习劳,则是练行军、练筑墙、练挖壕、练站墙子(守夜)!要令其耐酷暑,忍寒冬,习於奔波劳苦。
待到此种子营练成,军械齐全,號令严明,將士用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营规、战法之后。”
说到此处,曾国藩眼中焕发出灼灼焕彩,说话的声量陡然提高:“然后便可施行其三,裂变扩充,以老带新,此为生发!
届时,可从此精锐老营中,选拔官长,乃至作战勇敢、熟悉营规的老兵,以其为骨干,派赴各地,仿照原营之一切章程,另行招募新勇,组建全新之营。
譬如,一营可裂变为三营,此三营之骨干皆出自老营,则其魂不变,其法如一。
新营练成,又可再次裂变。如此滚雪球般扩张,则一年之內,可得数营乃至十数营之兵,且號令、作风、战力皆与初创之营一脉相承,绝非乌合之眾!此乃练勇之根本法度!”
最后,曾国藩对他的想法做出了总结:“故此,国藩之愚策,便是:慎始——选朴实之民,练精悍之师;固本——予厚餉以养其志,严训以锻其骨;扩业——以旧营为种,裂变新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初始不求速效,但求根基牢固。一旦根基已成,枝叶繁茂便是水到渠成。不知石卿、儒斋,以为此法可行否?”
张亮基听罢曾国藩那套精兵、厚餉、扩营的练勇方略,抚掌讚嘆之余,眉头却不由自主地锁紧了。
曾国藩的这套练勇方略,理论上固然可行,只是还有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要解决。
张亮基略一沉吟,问出了那个最关键、最现实、也最棘手的问题:“涤生兄高屋建瓴,此策確是靖乱安邦的根本之计,亮基佩服之至!然则……”
言及於此,张亮基的指尖轻轻敲击一旁的几案:“这『厚餉』二字,重若千钧。涤生所言勇餉需大幅优於绿营,此乃至理。
可现如今被粤西髮匪这么一折腾,湖南藩库早已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若要练就千余精悍湘勇,已是捉襟见肘,后续还要裂变扩充,这庞大的餉银……还有军械、被服、营帐,绝非小数。却不知涤生於这餉源根本,可有良策?”
练十几个营的团练,如果现在有藩台粮道的官员作陪,恐怕就要骂娘了。
现在的湖南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湖南,湖南现有兵勇的粮餉尚需广东、四川两省协济来勉力维繫。
纵然张亮基有心帮曾国藩把湘勇练起来,给予物质上的支持,张亮基能提供的物资也很有限。
向荣、邓绍良的楚军、镇筸兵要养、江忠源的楚勇要养、长沙本地的现有的营勇也要养。
目下是战时,骆秉章、张亮基还指望著这些兵勇守长沙,抵御短毛。这些人的粮餉是万万不能缩减的。
骆秉章长期在湖南,他对湖南的情况要比张亮基更了解。
不仅练勇粮餉的问题不好解决,兵勇的问题也不好解决。
曾国藩理想的兵源地,宝庆府和湘乡县。
长毛过境的宝庆府的情况稍好些,丁口虽有损失,但不太严重。
短毛过境湘乡县,把罗泽南的湘乡勇打残,將曾家灭族之外,也从湘乡县掳掠裹挟走了大量湘乡县青壮。
这对於湘乡县出身的曾国藩练勇极为不利。
在骆秉章看来,曾国藩练湘勇,不仅粮餉是一个大问题,兵源的问题也没有曾国藩说的那么好解决。
曾国藩似乎早已料到必有此问,一面捻著东珠手串,一面说道:“石卿所虑,正是癥结所在。无餉则无兵,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国藩亦深知库帑艰难。然则,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餉源之事,国藩思之,唯有用些雷霆手段,比如劝捐。”
“劝捐?”骆秉章忍不住插了一句,“劝捐恐非易事,湘中绅富虽多,然……”
“不是一般劝捐。”曾国藩打断了骆秉章,他的那对三角眼透出一丝狠厉。
“此非寻常施善积德之举,乃是保其身家性命之战!粤西髮匪若再至,玉石俱焚,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此事,需请石卿与国藩联名,颁下告示,晓以利害。
对於省內殷实绅商,需『劝』其认清时势,踊跃捐输。对於那些为富不仁、慳吝守財者,则需略施手段。或可允诺以其捐输数额,奏请朝廷赏给虚衔职衔,以为鼓励。
若仍冥顽不灵,亦可藉由清查地方积弊、催缴歷年积欠、乃至其他的名目,迫其就范。总之一切为练勇让路!”
曾国藩口中所谓的劝捐,已经等同於强制的勒派。
曾家几乎被短毛灭族,曾国藩和短毛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现在就练成一支强勇,直接杀到武昌去,屠尽短毛为九泉之下的曾家人復仇。
骆秉章脸色微变,显然他知道这其中意味著多大的阻力,以及会对湖南產生多大的震动。
“这”张亮基感到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愿意支持曾国藩练勇,而是曾国藩此举过於酷辣极端了。
曾国藩目光灼灼地看著张亮基:“石卿,餉械之事,关乎成败,不容丝毫退缩犹豫。其中若有阻碍,若遭弹劾,国藩愿一力承担其责!审案局之设,亦可为此保驾护航。凡有恶意抗捐、破坏团练大计者,无论其为何人,皆可以寻衅滋事,妨碍湖南练勇大局论处,严惩不贷!唯有如此,方能打破时下的困局,练成一支真正可用的劲旅!”
曾国藩亲族俱灭,只剩下了两个弟弟,曾国藩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亲族復仇。
至於其他的事情,反正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正说间,一阵极其仓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湖南巡抚衙门的內宅。
一名湖广总督標营的千总,脸色惊惶,汗流浹背,甚至来不及等通报,便由张亮基的家人引著,踉蹌冲入厅,直奔湖广总督骆秉章跟前跪地,惊慌失措,气喘吁吁地说道:“稟……稟制台大人!不、不好了!大、大事不好!刚从岳州传来六百里加急军报!四、四川协济咱们的那一批餉银、粮米,押运船队行至洞庭湖君山附近水域,突遭……突遭短毛水寇埋伏!
押运的四川营勇猝不及防、力战不支,死伤惨重,所有餉银粮草,全数……全数被短毛水寇劫掠一空!连船都被短毛水寇给夺了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