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不能等打完之后么!
就这么几天,也没耐心不成?
营寨外头,突然传来了士卒行礼的声音:“杨相公,王相公!”
寨墙上带队的小军官面面相觑,却是现在军中地位最高的两员武将赶了过来。
华州观察使,泾源路兵马钤辖杨可世和婺州观察使,胜捷军统制王禀!
中军寨门,吱呀呀的打开。
两员披着大红披风,戴着乌纱璞头的汉子策马而进,身边层层迭迭,拱卫的都是顶盔贯甲的骑士。
个子高大的是杨可世,而王禀矮壮结实,神情严刚,撇着嘴角仿佛对什么事情都看不顺眼一般。
单从官职上来论,他们两个的权力,甚至已经超过老种了。
毕竟老种这次是奉旨协同作战,属于是掩护军。
营寨中将佐官弁,顿时纷纷单膝跪下,抱拳行礼:“两位相公!”
杨可世也不答话,直赶到大帐之前跳下马来,扫视一眼:“诸位将主都来了么?”
“都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看着眼前掩着的营门,竟不约而同的深深吸口气,迈步就走了进去。
他们也都是西军出身,如今西军被拆分的七七八八,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帐中此时正酝酿着无尽的怒火。
杨可世虽然是出身西军,但早就从西军当中分化出来了,乃是童贯亲信中亲信,嫡系里的嫡系,他还算是淡定。
毕竟他早就被老种相公,小种相公为首的西军核心集团视作眼中钉。
但是王禀其实也不想在战前做的如此过分,他其实想的很简单,考虑问题先是从胜负去看。
大战之前,来这么一手,打乱各营的编制,让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很影响战斗力。
无奈他也是童贯一手提拔的,只能是听宣帅的。
杨可世王禀二人,掀开帐门而入。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注视过来。
姚古冷笑道:“两位上将,来此有何吩咐?”
王禀和杨可世,只是对望了一眼。一个个都铁青着脸没有说话。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是他们毕竟是厮杀出身的直汉子,过了片刻,眼见老种都没有开口,王禀实在受不了,说道:“此事,非我们可以左右,我二人也是听命行事。”
此时,营帐帘子一下被掀开,却是个小将探头进来:“诸位相公,辽狗动了!”
大家闻言皆是一怔,辽军这个时候,怎么突然动了?
我们还没动,他们怎么敢的。
众人一起站起身来,除了腿疾复发的老种,其他人都冲了出去。
站在瞭望台上,只见对岸有一员武将,肋下夹着一个宋军,回到自己营前。
他把这名宋军俘虏朝地下一扔,喝骂道:“今日捉你,不为别的,回去转告童贯,我乃耶律大石,敢犯我境,定叫汝等匹马不返!”
今日大宋派出七人小队,绕路来到河对岸窥营。
耶律大石正好瞧见,单骑而出,将大宋派过来的游骑哨探刺死六人,最后从马上活捉一人。
此时他声若洪钟,辽军的大寨内,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喝彩声。
宋军这边则稍微有些时期低落。
西军被拆散,新招募进来的河北兵,完全没有打仗的经验,战力低下。
王禀的眼里,已经有了忧色,形势其实并不像大家估计的那么好。
他拽了一下杨可世,说道:“宣帅那里军报说的清楚,辽人粮草不足,近来运送粮草一定要小心。”
杨可世笑了笑,说道:“他们敢渡河过来,则正中我下怀,老子就怕他们不来。”
王禀皱眉道“不要轻敌。”
杨可世没有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趁机逃离中军那气氛压抑的大帐,借口运粮,逃避开了。
以他的身份,何须去运粮,不过是不想继续被西军那些将主为难而已。
杨可世离开中军之后,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白沟河的夜雾缭绕,湿漉漉地打在脸上。
杨三七搓了把眼角的水汽,靴底陷进烂泥里发出“咕叽”一声闷响,像沼泽在偷偷吞咽活物。
“这烂地!”
其实这种沼泽路,也是大宋故意为之的,引水浇灌此地,使得战马无法奔驰。
以此来削弱辽人战马的攻击力。
“把粮车往外围挪!轮子都要陷进去了!”他扯着嗓子吼,火把的光晕里能看见几个士兵正撅着屁股推一辆歪斜的辎重车。
这鬼地方根本不该扎营,但童宣帅的命令就是天。
河北的民夫早就将其十八代祖宗骂了无数遍,据说那位宣抚使正在五十里外的大帐里烤着火,听小曲儿,幻想着明天一早辽人就会捧着降表跪在白沟河对岸。
童贯是出了名的不爱惜民力,这次伐夏打了五年,被他征调的民夫,累死、打死、饿死的,不下十万人,累累白骨弃于横山一线。
陈绍刚刚从军时候,带着辎重队,他已经算是最仁慈的武将了,手下的五百民夫依然死了十几个。
副将王渊踩着泥浆跑过来,声音压得比夜枭还低:“斥候报北边林子里有怪响,不像野兽。”
他的甲胄下沿糊满黑泥,活像刚从坟坑里爬出来。
杨三七盯着河对岸浓墨般的黑暗。
辽人?他们这一个月缩头乌龟当得可好,今天白天的对峙也只是隔着河放了几支软绵绵的箭。
“都统说了,萧干那孙子没胆过河。”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烂泥里无声无息。“让儿郎们警醒点就是。”
警醒?王渊看着火光下那些麻木疲惫的脸。连日冒雨行军,身上的皮甲都沤出了霉味,脚丫子在水里泡得发白溃烂。
所谓的营盘,不过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地上胡乱散落着几个湿透的帐篷,更多的人裹着半湿的毯子靠在辎重车轮下打盹。
兵器七零八落插在泥地里,弓弦都软塌塌的。
他还没来得及再劝,一阵冷风卷着火苗猛地一蹿,四周的火把“噗”得灭了一半。浓稠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涌上。
“起风了!快!把火点上……”一个队正刚喊出半句,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风声。
杨可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开。那声音像滚雷贴着地皮碾过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是马蹄!无数马蹄狂暴地践踏着冰冷的泥水!
“敌袭——!”嘶吼声带着临死的绝望从营盘最北边撕裂黑夜。
晚了。
第一轮箭雨像黑压压的蝗群,尖叫着从头顶扑下,带着辽人特有的、尾羽切割空气的尖利哨音。噗噗的闷响连成一片,那是铁簇钻进肉体、钉进车板、扎透麻袋的声音。一个刚从睡梦中惊醒、刚抓住长矛的年轻宋兵,箭头从他微张的嘴里射入,在后脑勺爆开一团红白之物,晃了晃,栽倒在泥地里。
混乱像泼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士兵们像没头苍蝇,黑暗中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意义不明的嘶喊。
“我的眼睛!”
“结阵!快结阵啊!”
“马!哪来的马?!”
回答他们的,是第二轮、第三轮更加密集的箭矢,还有从浓稠黑暗中撞出来的死亡浪潮!
辽人的铁骑出现了。他们如同撕裂夜幕的鬼影,人马俱裹着湿泥,只有冰冷的金属和野兽般的眼睛在偶尔穿透乌云的惨淡月光下反射着寒光。
这些骑兵,对湿冷的泥沼仿佛毫无感觉,他们像剃刀一样精准地插进了宋军被淤泥分隔开的、稀稀拉拉的人群里。
“跟我顶住西边!长枪手!长枪手在哪?”王渊的声音带着血沫子味,他挥刀磕飞一支流箭,胡乱组织起几十个还算清醒的士兵。
长矛像荆棘般朝涌来的黑色浪潮支棱出去。冲在最前的一个辽人骑手直接被几根矛尖捅穿了马腹,连人带马在泥浆中翻滚、嘶鸣,巨大的冲势甚至把两个宋兵撞得骨断筋折。
但下一个辽骑已到,沉重的铁骨朵带着凄厉的风声砸下。
一杆长矛“咔嚓”折断,矛兵的头盔和里面的东西瞬间变形塌陷。辽马冲势不止,碗口大的蹄子无情地踩碎了一个摔倒在地的后勤辅兵的胸膛。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嘶喊和金铁交鸣之中。
整个宋军先头部队被白沟河这该死的烂泥完美分割成了无数小块的“孤岛”。
专门为骑兵准备的‘沼泽’也失效了,辽人似乎早算准了这点,他们的冲击并不深陷,而是沿着河岸边相对硬实的地带,对被困在泥泞中心、行动迟缓的宋军进行无情的切割、包抄、旋转绞杀!
也就是说,辽人的情报,无比精准。
杨三七的眼睛红了,他知道完了。什么先锋任务,什么收复幽云,全成了梦幻泡影。
他手下的弟兄,正像麦子一样被成片刈倒。
“放火!烧掉辎重!不能留给他们!”他声嘶力竭地命令。
几个亲兵试图把火把扔向最近的粮车,却被从侧面扑来的辽骑劈翻。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杨三七脸上。那是他自己的副将王渊。一支骑矛从王渊的肩甲缝隙捅入,将他整个人挑起,又重重甩飞出去,砸在装满羽箭的木箱上,再无声息。
一个辽将看到了杨三七的铠甲,策马嘶鸣着直冲过来,手中的弯刀映着远处燃烧车架的火光。
杨三七格开劈面一刀,沉重的力道震得他虎口裂开,佩刀差点脱手。脚下是滑腻的泥浆,四周是部下濒死的惨叫和辽人的怪啸,他避无可避。
就在那弯刀再次劈下时,杨三七猛地从旁边的泥水里窜起,狠狠撞向马腿!他用尽全身力气,刀背狠狠砸在马前腿关节处。
马匹惨烈地嘶鸣着,带着巨大的冲势向旁边歪倒,背上的辽人百夫长猝不及防被掀飞,重重摔在烂泥里。小兵也被撞倒,斧头脱手,泥浆糊住了口鼻。
就这瞬息功夫!杨可世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反手一刀,狠狠剁进泥地里那辽人咽喉,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
“弟兄们!往河边冲!能活一个是一个!”杨三七嘶吼着,用刀背猛拍打着几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
他扯下自己的头盔扔掉,在亲兵的最后拼死掩护下,一头扎进白沟河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浑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上游飘下来的死尸。
岸上火光映着人间地狱的画面在眼前晃动闪烁:
那些沉重的、代表着大宋精锐的床子弩被遗弃在泥潭里,辽人的马匹围着它们兴奋践踏;
装满新铸盔甲的辎重车被点燃,铁片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无数穿着熟悉宋军甲胄的士兵,像屠宰场里的牛羊般被分割、被践踏、被斩杀……最后一点反抗的火苗在泥泞中彻底熄灭。
此时,白沟河。
号角声一声连着一声,在辽军大营深处,不断响起。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清晨雾气,早就散去。可以清楚的看见几里外的辽人营寨望楼之上,各色旗号不断翻飞下令。
数百一直轮换在战场上巡视哨探的骑兵,已经在宋辽两军阵前,张开了稀疏的队形。更多的哨探骑兵还在不断的从各处涌来,保持着对宋军的警戒。
辽人骑兵,呼哨往来,最近的甚至压到了宋军弓弩羽箭射程的边缘,在马上耍着各式各样的色马术,用意只有一个,保持着对宋军营寨的压力。在自己大军出营之前,不要遭到宋军的骚扰突击!
连成一片的宋军营寨,同样是鸣锣击鼓,旗号飞舞,发疯一般的传递着各色命令。
宋军一个个又顶盔披甲的在军官带领下从营帐中冲出来,飞也似的上了寨墙。
各处营门都暂时打开,大队大队的杂役兵涌出来,将长濠之内,寨墙之外的鹿砦加固加厚,原来空出来方便通行的道路也马上堵死。
营寨之间的空地上,就看见一队队的宋军士卒涌出来,布设在其间。
前面是鹿砦,然后就是长矛札刀,再后面就是层层迭迭的弓弩手。
寨墙之上人头攒动,宋军弓弩手,可占士卒六成,除了依托两寨之间准备野战的,在寨墙之上,同样布满了强弓硬弩!
营寨里头,忙乱成一团,架起大锅烧热滚水滚油,更多的箭矢石块送上去。准备堵住缺口的草袋木料又再度准备好。
宋军不多的骑兵也从寨门后面出来集结,肃静成列,随时准备反突击一场。
顶在白沟河正面前线的都是西军精锐,虽然辽人动得突然,可战备工作仍然井井有条,不见慌乱!
兵是百战强兵,将是沙场宿将。
只是中间黏合的低层武将,被抽调走了,换成了一群草包。
诸位将主甚至有些兴奋,辽人竟然真的敢主动进攻,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突然,从西面传来了一阵喊杀声。
大宋兵马侧头望去,原本应该是自己人的西路,突然出现了无数契丹骑兵。
而眼前辽人大军,气势比宋军更有过之。
宋军营寨前的长濠将自己机动性限制死了。
辽人骑兵,只是成疏散队形分布得到处都是,呼哨声一声连着一声。
骑兵身后第一排都是戴铁盔,披重甲的步卒,如钢铁城墙一般向前涌动。在他们后面,就是披皮甲,戴软帽的轻步兵,更有只着直缀,挎弓矢撒袋的射手,一层层不知道排了多远出去。
这些行动中的辽军,先成小阵,接着再汇聚成大阵。迈步向前,就看见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人浪在向前翻卷!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步卒方阵的两侧,却是大队大队的骑兵在汇聚。
辽军骑兵数量,远过大宋。看着他们渐渐汇聚成一个让人觉得振怖的巨大骑阵。
战马嘶鸣之声,似乎都盖过了号角声音,笼罩整个战场!
无数匹战马扬首奋蹄,嘶鸣着,跳动着,让人一眼看去,就只能感觉到这巨大的骑阵当中,不知道蕴藏着多大的爆发力度!
望楼之上,人人都是脸色苍白。
西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辽兵出现!
西军的那些将主,还是冷静的,他们马上判断是左路的杨可世出了问题,并且做出了决断,有序撤退,结阵反击!
本该及时出现,安抚手下情绪,按照军令作战迎敌的中低层武将,因为全都换成了汴梁来混军功的草包,让宋军错失了最佳反攻或者突围的时机。
西边不是防守的重点,大家都盯着白沟河的对岸,谁也没想到左军前锋杨可世如此不堪!
再加上命令乱传,混乱的营寨很快就被辽人撕开一道口子。
簇拥着萧干的人马,滚滚而来,悉王萧干踞坐马上,让每个辽兵都看得见他的旗号。
耶律大石从白沟河对岸,开始进攻。
——
大辽南京都统、悉王萧干派轻骑夜袭宋军先锋杨可世部,利用白沟河沼泽地形分割围歼,然后从西侧进攻白沟河水寨。
宋军惨败,死者三万,器械辎重尽弃。
残余大军撤退回到雄州,精锐西军死了小一半。
看着眼前的军报,陈绍彻底呆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低头,这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坐在椅子上,陈绍脑子里嗡嗡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是有一团浆糊.
他挠了挠头,走到窗户边,让手下去召魏礼、杨成和王寅前来。
三人陆续到达,看着陈绍送下来的军报,除了早就得知消息的王寅,其他两个也都愣住了。
书房内,沉默了很久。
大家都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但也都不知道说什么。
陈绍咳了一声,打断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定河渠,挖的如何了?”
河北战报,陈绍懒得提了,说都不想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在这里骂,他童贯也听不见。
杨成说道:“十分顺利,很快就可以凿通。”
因为有了大批辽地难民,这些人来到定难军之后,就被以工代赈,参与到定难军的各处建筑、运输中去了。
他们在兴灵平原修堡寨;在无定河中挖沟渠;在盐池采盐晒盐;在宥州挖铁炼铁.
能有吃的,他们很开心;能有人力用,陈绍也很开心。
陈绍感觉,这大宋真是跟后世国足一样,你根本就不能信任他一点。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局势,他总能给你来一坨大的。
还是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发展自己的实力上。
(本章完)